一定是这样。
穆欣研邀请许一零坐到她旁边,但许一零想换个没人认识自己的角落坐,不然今天这顿饭对她来说会十分煎熬。
她用目光搜索角落的空位,心想自己可以不跟其他人多说话,尽快吃完饭然后逃离现场。
“零零,坐下来吧。”
这时,母亲发话了。
许一零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是应了母亲的邀请才来到这里的。如果故意离母亲很远的话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局促太小心眼了?
“噢。”
许一零连忙坐到穆欣研旁边,给自己打气,埋下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机上。
打字的手甚至在发抖。
【我有点紧张】
给许穆玖发过去一条消息后,她仍然觉得不自在,于是又戴上了耳机听歌。
直到主持人上台拿起话筒说开场白,许一零才摘下了一只耳机,眼见主持人把外婆请到了台上。
“……这是一位幸福的、慈祥的老人,同时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妈妈,多么伟大的身份。”
“在这里,我想问大家,‘妈’字是怎么组成的呢?”主持人饱含深情地说道,“一个‘女’,一个‘马’,寓意着妈妈在我们的家庭里做牛做马,无私付出,几十年如一日……”
“妈呀,这是什么年代的词,”穆欣研蹙眉,“照这么说,那爸爸该怎么解释?”
“一个父,一个巴,意思就是在你犯错的时候给你巴掌,教你做人呗。”一旁的周兰皓漫不经心地接话道。
“呵,给巴掌就行了?这么轻松?”穆欣研听罢,不服气地反驳道,“凭什么女孩子就得做牛做马啊。”
“当妈不就是这样嘛,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周兰皓不耐地瞥了一眼忿忿不平的穆欣研,解释道,“而且这是在赞美,你听不出来吗?”
“这种赞美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不就是给个好听的名号然后骗人去付出吗?”
“这怎么能叫骗呢,不然你以为要女的当妈干什么,难道娶回家供着吗?”
“都让女的牺牲了,那要男的有什么用?”
“嘿,什么都让女的牺牲,男的难道就没牺牲了吗?选择性忽略是吧?”
“你才是选择性忽略!”
【你已经到那里了吗?看见他们了吗?】
【嗯,已经在桌子上坐着了】许一零回复道【欣研和周兰皓快吵起来了】
【因为什么事啊?】
【一些我很久之前在你耳朵边说了很多次的事】
“你们两个小孩说什么东西呐,吵死了。”冯娜转过头斥道,“穆欣研少说两句,这台上的主持人还在说话呢,懂不懂尊重?”
“哼……”穆欣研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对许一零说道,“姐,我说的对吧?”
“……嗯。”许一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穆欣研的肩膀安慰道,“别气了。”
“现在的小丫头片子真自私,根本说不通。”周兰皓把身子转向一边,倚着椅背翘起了二郎腿,腹诽道:不跟你计较是我大度,别以为是你占理了。
“现在,我们来请出寿星的子女们上台合照,一起吹灭蜡烛。”
主持人语毕,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最前面这一桌的人陆陆续续走到台上。许一零也跟在母亲身后,然后像拍其他集体照时一样,自觉地站到了最外侧的最后面。
她不太适应面对很多人。透过缝隙看见底下人群投来的目光,她不禁犯怵,攥着衣摆,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架起的摄像机。
摄影师抬起手挥了挥:“分开一点,那个,挡住了。”
穆丽菁回头,瞧见许一零,不悦地咂嘴道:“啧,干什么!给我站直了,别小家子气。”
“对不起。”许一零下意识地道歉,瞄了一眼其他人的目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个子矮的就自己站到前面去啊。”周兰皓扬了扬下巴。
许一零迅速移到了前面。
余光里全是人。
本来是不想引起注意的,结果浪费了时间,反而被别人看见了。
似乎有人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在问这个陌生的面孔是谁家的哪个孩子吗?
应该不是吧,应该只是在聊别的?但愿是这样。
好烦。
“三、二、一……”
许一零扯出了微笑。
“茄子!”
拍完照后,一个非常豪华的三层蛋糕被用小推车推到了台前,母亲和外婆他们都围了过去。
许一零被穆欣研拉着手,也想凑上去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氛围,但她在最外侧,所以离蛋糕很远,只能稍微伸出脖子做出也在关注蛋糕的样子。
“那小子真不厚道,把你一个人丢到这。”周兰皓低声笑道,“他不敢来吧。”
谁?许穆玖吗?
许一零的目光从蛋糕上收回,凝滞在半途。
说实话,有一瞬间,她觉得周兰皓说得不错,也因此在心里埋怨了许穆玖一番。
她先是怪许穆玖让她一个人应付这种容易感到尴尬的场合,而他自己倒是躲得远。
然后她才为自己怪罪许穆玖的原因添上了一条更合理更充分的:许穆玖这个人真是薄情寡义的白眼狼,为了顾及他自己的感受居然就忽略了家里人的思念,连外婆的八十大寿、需要拍全家福合照的机会都不来。
蜡烛被吹灭后,许一零赶紧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说话真贱,就会阴阳怪气。”穆欣研对周兰皓评价道,“怪不得这么不讨人喜欢。”
“哈?”周兰皓嗤笑道,“不敢当,我就是再不好,也是个正人君子,比某个不敢露面的人有底线多了,亏我妈他们以前还夸他是乖孩子呢。”
穆欣研一愣,有些担忧地看着许一零的背影,白了周兰皓一眼道:
“都不是好东西。”
吃完午饭后,许一零前去向父母告别,他们难得平心静气地谈了几句日常。许一零听了许多嘱咐后,拒绝了父母提议送她去车站,便独自离开了。
上车不久之后,许一零收到了穆欣研发来的消息。
【姐,你晚上就不来了吗?】
【嗯,我要回去了】
许一零正准备点开别的软件浏览,对面又发来了消息。
【我想问你一件事】穆欣研说道【你觉得,现在过得开心吗?】
许一零想了想,答道:
【还可以】
【那你觉得大玖他人怎么样呢?】
许一零一边回忆一边打出了两行字,自己反复读了几遍,觉得不够,又觉得想不出更妥帖的,于是回复道:
【大概还和以前一样吧】
【我觉得你变糊涂了】对方肯定地答道。
【是吗】许一零坐直了身子【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值得你继续受这委屈?还要跟爸妈断联?】
穆欣研把消息发出去之后就听见刚才就在反驳她的周兰皓还在一旁发表他自己的意见。
“虽然我也看那小子不顺眼,可我得说句公道话,”周兰皓说道,“他牺牲很大啊,他得养家,他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后代。”
“放屁!好赖话、风凉话都让你说光了!”穆欣研转头呸了一口,“我就问他牺牲什么了?他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有什么冤好喊的?”
穆欣研继续打字道:
【你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重了,所以很多理所当然的事被你看成了他的好。他生长环境和你不同,他本质上说不定和周兰皓这种人是一样的】
许一零盯着屏幕,一时不知该打什么字。
她想过吗?
还有,事实是屏幕上的这样吗?
她发现当她假设她已经进入了糊涂的状态,她便没有勇气去断定并表达这些一定不是真相。
她说:
【我已经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我还是很了解他的】
但没有说“他不是那种人”。
她说:
【比起猜测,还是相处之后才能更准确地判断选择是不是对的吧】
但她不像曾经对穆欣研表现的那样,强调她自己是个“比起试错,更倾向选择之前反复斟酌、生怕让错误的选项浪费付出的代价”的人。
穆欣研也没有像曾经那样,说许一零像个不肯吃亏的商人,而是发自内心地叹息,并说道:
【我真的担心你】
就算抛开回归正途之类的不谈,你也明明知道很可能有更轻松、更合适、更好的路,孤独终老也比现在这样好。
“我说这话你可得好好听着……”
午休时,许穆玖找到没人的地方接了庄守然打来的语音电话,对方怀着较为严肃的态度前来为他解惑:
“恋爱最理想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再不济也不能是让双方感到疲倦、被消耗。”
“我觉得她的性格是属于有缺陷的,啊……不是说她不好,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是那种特别有耐心的、浑身充满爱的人,花很长时间也不一定能把关系掰到比较好的状态,更别提你现在这样了。”
“你当然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委屈就可以分开啊,对象不就是让自己开心的吗?”
“拜托,想开点,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也是。”
“哈哈,什么我不懂,我懂的可比你们多。说白了,不就那点破事儿嘛,大家都在计较得失而已,搞得那么深情做什么,听起来真是有够恶心的。”
话别说太满,给自己留条后路。
……
下午四点多,高铁驶过了一片广袤葱郁的野地。
视线透过窗、沿着湖泊往远处眺望,低飞的云片将阴影印在了连绵的群山之上。
偌大的地方,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只有风和鸟雀掠过湖水的涟漪在浮动。
许一零靠着车窗发呆,手指停在了晚上七点三十三分从安城出发前往益城的车票购买界面上。二等座还剩三张。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可以麻烦一个坐在驶动列车上的人为他们停住或是突然改变方向、去办成某件事,即便是乘客自己也不能。
“在路上”,这是个极佳的时段,它为疲惫的、想要逃避的、焦急的人,为所有人都判下必须执行的、内容只能是等待的命令。
所以,许一零有时候很希望自己坐的这辆车永远不要停、让她一直有理由不听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声音、让她心安理得地回避面对思考或是采取行动。
【你今天要回来吗?】
【你什么时候下班?】
【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吗?】
【你又有事要跟我抱怨了?】
她跟许穆玖有来有往地发消息,可谁都没回答过对方的问题,更像是单纯地对一面墙输出自己的问题。
许一零扶额,想到之前的事,她缓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性格可能不合适?】
【……】
【我想说我不这么觉得,你呢?】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道:
【高铁大概六点二十到安城站】
【好,我去找你】
看到回信后,许一零关闭了购票界面。
【我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暂时不走】
【还有多少次暂时?】
许一零垂眸,吸了吸鼻子。
【你自己猜去吧】
驶过很多城市的列车按时停在了人群熙攘的安城车站。
下车后,她看着人群,感到有一些恍惚:
我在哪?我该去哪?
我得一直去找,直到寻到通话的人。
你知道吗?
我想拥有挥金如土的潇洒,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必须为生计烦忧。
我想每天的生活都充满鲜花、掌声和艳羡的目光,而不是学历、工作和源源不断的账单。
我想和所爱之人游遍山河、博览奇观,让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完美、优雅,值得纪念和称颂,而不是被无数次毫无内涵的交流占据时间。
我想当旅人、战士、神明的眼睛,去理智地沉思,去精彩地表达,去富有活力地生长,去无所顾虑地悲天悯人,让自己的眼界打败愚蠢、活成一首浪漫神圣的长诗。
但是,当我蒙住眼睛,我才能宽宥自己的庸碌,耗费最小的成本达到平衡。
所以,我们都心存怨恨和怀念、挂着含泪的笑容回去了。
我想见你。
可我更希望你比我先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生活本就有很糟糕的一面,且我们总是忙着先认可和取悦自己。也许我们最终会变得世故、庸俗、啰嗦甚至刻薄,会针对、猜忌、埋怨,在彼此身上巨细靡遗地计较得失。
荒唐的是,这是我曾满怀热情选择的。为此,我想做的居然是以积极的状态去面对,只是因为我相信过彼此,尽管我深知事无绝对。
这是我和过去担心后悔的自己的博弈。我知道,不放手是因为我的盲目,我也明白,不放手是因为我不想对自己、对任何人认错。
在我觉得以后不必和你一直朝夕与共的年纪里,我原以为自己容忍不了一点不美好,当我反应过来我们站在彼此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年里我早就在习惯自己的过程里顺便把你也习惯了。
“这世上有的是美梦,可我们总追不到手,只能偶尔短暂地逃离不像梦的日子。”
我们终究得醒来,然后像土缝里的杂草汲取养分一般给自己汲取呼吸和微笑的理由,比如,我们会相信:
“对我来说,醒来之后能看见你,就已经疯狂得像梦一样了。”
有句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就像别人站在更客观的角度劝我们时那样,我们羡慕他们的冷静、清醒、果断,但最后我们还是不知好歹地用恳求的语气对自己、对他们说:
“我想继续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