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几乎不带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就像把什么证件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他立即分开了我们的拥抱。想到刚才那句威胁,他用怨怼的眼神盯着我,红晕从耳朵烧到了眼尾,表情比以前分手的时候还要夸张。
他大概宁愿分手,也不想顶着我的恋人这个身份、接下这句评价吧。
他愤怒地问我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面前为他辩护。
这就不得不提到我苦苦追寻的“认同”了。我的朋友们如果看见我这么着急维护他,肯定会以为我谈恋爱谈疯了。
好在他还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识,因为我是不会冒险替他辩护的,沉默是我能做到的最合适的举动。
而且他敢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吗?如果他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恐怕他的反应也不会是如此了。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我们是吗?
看着我们中间被他分开的距离,我心底弥漫起酸涩的歉意。
我好像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我只想保全我自己。
若是在以前、小时候,我一定会在歉意出现的第一秒就冲过去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笃定地告诉他,我的哥哥是最好的,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幼小的年纪可以成为我选择冲动、偏心的工具。
现在,我走上前,抬起手试图扯住他的胳膊,他因为赌气而躲开,我便作罢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做派。
怀念以前吗?可现在的我才是倾注了心血以后、变得更加独立更加优秀的我。我就要去属于我的、更远的地方了。
其实,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这辈子也不是非得去爱一个人才算完整,对吧?
离开的路上,我一直在给自己打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做得很好,很潇洒,很果断,很冷漠。我这么对自己肯定道。
倘若因为我的冷漠态度,我和许穆玖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高兴?是不是要去昭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然后获得他们的认同?他们会夸我知错就改吗?那样我就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还是算了。
【为自己思考试试看呢?也许独自生活会给你带来想要的收获】
思来想去,我怀着别扭的心情,用较为温和的口吻给许穆玖发去了一条突兀的消息。
过了很长时间,他发来回复:
【如果我学好了新的技能,我要求兑换你的道歉】
【凭什么?我没有错】我答道,【这是对你好】
我在说什么?我说了以前的自己最讨厌的话。
很快,我撤回第二条消息,改成了【随你】,正准备发出去,许穆玖却先回复道:
【要是我不照做呢?】
他怎么油盐不进?
我没有再客气,直言问他:
【你要当自甘堕落的草包吗?】
【……如果我是草包,那你就是上赶着顺从别人的奴才】
【闭嘴草包,再讲我就杀了你】
我非常气愤地“呸”了一声,拇指在“删除好友”的按钮上空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作罢,关掉了手机。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调整心情的,也许没调整,反正他没有再回复消息,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这么停住了。
新生活很不错,益城的交通比安城方便,当地特色的食物也更合我的口味。我在屋里的写字台旁腾出一片地方,在那搭了一个木柜,摆满了我收集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笔。
放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益城的很多景点,那里面大多数是许穆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推荐给我的,但我读研期间经常在其他地方东奔西跑,几乎没有时间在益城游玩。
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走许穆玖已经走过的路?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的胜负欲不受控地冒出来。于是,我开始发掘益城更多有趣的地方,拍下不少照片,本想带着比较和炫耀的目的给许穆玖分享,却发现我和他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我痛快地在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场。
之后,我忍住向许穆玖分享益城新景点的想法,翻出我和他以前关于旅游的聊天记录,连同我的新发现,都填进了我给自己做的旅游纪念手册。
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跟他争高低,想走在他前面,拒绝当他身后的影子。为了维护我在他面前逐渐培养起来的骄傲姿态,我一次次打压他的信心,可我又害怕他真的一蹶不振,永远留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
我学习的“正确”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方式不该是这样,但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到被爱。
所幸,我已经离开安城,这让我和他都可以得到安宁。
自从和许穆玖分开到两地,似乎连想念他这件事都可以变得正确、合理起来,提起他也不会让我感到过重的心理负担。
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快。
入秋,我出差去颂城,顺路拜访了在颂城实验小学任教的秦衿。
我和她约好下午校门口见,见到她的时候正逢高年级放学。她手举班牌领着一队小朋友从校内走到了四年级接送点。
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她脸上显出不一般的倦态,与从前活力四射的样子相差甚远。
有时候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过去,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不必成为“大人”。
学生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其中有一个学生大概是想向家长和老师展示自己新学的单词,坐上家长的电动车时他兴奋地对秦衿挥手,喊着“Goodbye,秦teacher!”被哭笑不得的秦衿纠正回了“MissQin”。
秦衿告诉我,那天英语课学的正是职业相关的词汇。
“你还记得我们学跟职业有关的单词的时候吗,好像也是四年级吧?”她回忆道,“我们当时用的教材上有个课后调查,问的是我们以后想当什么,我当时可是班上少数的想做‘policewoman’的人呐。”
秦衿的话让我也想起了书上的那份调查。
课后调查的那一页画了一个表格,每个职业后面有两格空白,分别用来统计男生和女生的人数。
我们班也进行了统计,为了省时,是通过举手计数的方式。班上大部分女生选择了“teacher”,大部分男生选择了“policeman”,剩下的少部分人选了“doctor”和“nurse”。
如果没记错,我在那一页的表格旁边画过一个很大的问号。
表格里没有我想要的职业,但我还是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在“teacher”那一栏举起了手。
我还记得“worker”、“farmer”、“driver”那几栏没有人选,而选择“cook”的那两个同学举手的时,班上登时哄堂大笑。
他们很特别,但不会被羡慕。
孩子的歧视是不加掩饰的。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厨师,在那时的我们眼里,就和从小立志考四十分一样好笑。
我也是嘲笑那两个同学的一员,而且还在心中暗暗庆幸过自己的选择使得被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如今想来,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好奇地问秦衿:“那你上课的时候问学生他们以后想成为什么人了吗?”
“问啦,我们还谈了大家父母的职业。”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可厉害了,答了不少比书上复杂的词汇呢,不过……”秦衿想起了什么,忽地叹气道,“不过聊到父母的职业的时候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积极回答问题的学生大多数是父母收入比较高的。还有一个学生说他的爸爸是当宇航员的。”
“这……不是真的吧?”
“嗯,有的学生听了之后猜他在吹牛,笑了,也有的没了解过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担心继续追问会让那个学生尴尬,就让他坐下了。”秦衿一边叙述一边用目光搜寻,而后她冲角落扬了扬下巴,“喏,你看,就是那个穿绿格子衣服的。”
秦衿走到角落,对那个学生打了声招呼:
“郑韬,老师想跟你聊一些事情,可以嘛?”
名叫郑韬的孩子抬头,面带慌张地往这里瞥了一眼。我连忙转过身,拿起手机装作在注意别的事。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跟大家说,你的爸爸是‘astronaut’,你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
“是宇航员的意思。”
“那——你给我讲讲,宇航员的选拔是不是很严格啊?”
“……老师,我不知道。”郑韬磕磕巴巴地答道,“我、我爸爸不是宇航员。那个单词是我昨天在词典上翻到的,我觉得宇航员可以上电视,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嗯,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你爸爸真正的职业呢?”
我的耳边陷入了短暂地安静。
“现在可以告诉老师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他是送外卖的,”踟蹰了一阵之后,郑韬终于答道,“我不会说‘送外卖’的单词。”
“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可以告诉老师呀,老师会教你们的。”
“老师,我不想跟同学们说我爸爸是送外卖的。”郑韬低声道,“范哲轩他们跟我讲,送外卖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的人长大了才去干的。”
这是不正确的。
家长供他吃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怎么能歧视家长的职业?每个合法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的。
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所以,我以为秦衿会对郑韬说出类似的话。
可是,她没有。
我疑惑地转过头观察她的神色
——她脸上的惊讶还没消失,且并不像手握标准答案那样从容,很快,她还是缓过神来,问了句:
“郑韬,你爸爸对你好吗?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爸爸的呢?”
“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和妈妈都不好,而且他经常因为上班不开心骂我和妈妈。范哲轩说,这个就是因为素质差,自己失败就把火气撒到别人身上。”
我之前否定得太快了。
受害者是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
果然,成绩差和素质差、工作状态差是有关联的,就和“穷山恶水出刁民”差不多的道理。
这个孩子父亲的所作所为要是被我上学时期的同学听到,高低得咒骂几个来回。
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必要存在?散掉算了。
“对不起,我撒谎了。”郑韬抿唇,“但是,老师,我们是在上英语课,我不可以说假的事吗?如果我回答问题的语法没错,我的回答也是错的吗?”
这小孩的问题把我也给问住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甚至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语法没有错,你有权利跟老师、跟同学说你的爸爸不是外卖员,但是这个以后可能会给想要了解你爸爸信息的朋友、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好这些哦,还有啊……”秦衿顿了顿,劝道,“你爸爸做不好的事不能用来断定他的学习好不好。你也不能因为你爸爸一个人去说其他你不了解的外卖员的坏话,那会让一些好心的人难过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和爸爸妈妈沟通,有困难也可以来找老师,好不好?”
郑韬沉吟片刻,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这个班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
想起刚才的事,我笑着调侃秦衿:
“不愧是秦老师,越来越有样子了。”
“哇,我跟你说,我紧张死了。还好我憋住没有着急说自己的想法,说坏了就惨了。”秦衿拍着胸脯给她自己顺气,“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
“选择送外卖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因为以前学习不好。”秦衿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所有情况都是这样,但大多数时候二者是有联系的。”
在这个问题上,和成年人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和未来尚未定型的孩子解释的确麻烦。
我小时候遇到这样疑问时,为了保护孩子童真之心的大人会回避功利、回答“不用太在乎成绩”、“行行出状元”之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大人会有另一种回答
——“要是你不努力,以后就像他们一样,看看,下雨下雪天还在外面上班,哪有坐办公室舒服?”
秦衿瞄了我一眼,问道:“你觉得这个回答怎么样?”
“很多人讨厌类似的话。”我摇摇头,“也有很多人赞同,毕竟这很现实,也很有效。我的话,大概是保持中立?”
“太中立也是一种极端吧?”
“快别为难我了,这种有争议的问题在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不让做议题的,怕引起双方人身攻击,我拒绝回答。”我认输地摆摆手,转而问她,“你平时总遇到这种情况吗?他们会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
“差不多,这也是让我发愁的地方。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太大了,除了知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需要教给他们。我哪敢教啊,好多问题细究起来确实挺复杂的,我要是想偷懒,按照思想品德课本上那一套教他们就行了,但这样太敷衍了。”她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他们这个年龄段看问题总是非黑即白,要么听老师的,要么跟老师对着干,容易对以前的想法突然失望,然后走另一个极端。可我又想啊,非黑即白不好吗?他们年纪还小,是不是该简化掉灰色地带,让他们在他们觉得正确的地方有点冲劲才好?你觉得呢?”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思考是非了,反正周围人觉得什么是好的,我就去做什么而已。也许等这些学生长大,也会和我一样吧,现在怎么教都没有用。我要是你,我就按书本上写好的背,等他们自己悟就行,至少我不用担责。”
秦衿听罢,眯了眯眼,倒吸一口凉气:
“好吧,你已经是个被‘小民思想’浸泡过的卑鄙大人了,离我的学生远一点。”
“哈哈哈哈……”
看见她对我这麻木不仁的态度的抗拒,我莫名心情大好。
她是真心想把这份工作做好,不希望她的学生像过去的我们一样被一些不良的观念误导许多年,但我仍然忍不住替她感到疲劳,替她觉得不值。
“要是我以前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或者我也能像你这样满怀感情地自己思考对错就好了。”
“你没有过这样吗?也许你只是记不清了。”
“……是吗?”
我从颂城离开之前,我和秦衿互相送了一些祝福,或者说是期许。
我对她说:“世界上还有你这种类型的好人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找到让你自己和你的学生都舒心的认知方法,如果找到了,就提点我一下吧?”
她则回复我:“多用自己的眼睛看,少听别人的废话,别惦记你那个自以为无害实则偷懒的‘墙头草’是非观了。这就是我要先告诉你的。”
我连连称是,感谢她的劝告同时还是十分犯难。
习惯的认知方式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但愿未来日子很长,但愿我的“环境”对我有足够的耐心,还能允许我一次次改变吧。
可是——
我需要做出一个改变吗?
我想改吗?
我敢改吗?
如果呈现出来的结果是被大多数认可的“正确”,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在思考是非有那么重要吗?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吗?对谁来说是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