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说得有理,可我心里有种好像快留不住她的感觉,对此成日忧虑。
我认为我应该支持她的决定,可我的忧虑让我的支持不够彻底。从她决定在益城工作一直到她确定搬家期间,我总是一边要协助她,一边又对她说着类似“益城是个排外的城市”这样消极的话。后来,她便不再让我插手她对以后的安排。
“你觉得,我是不是该买辆车?或者去益城买一个房子?公寓怎么样?不过那好像不保值而且产权只有小几十年……”
我盯着许一零即将被送走的行李,有些急切却底气不足地说出了几个几乎是空想的提议,说得好像我自己现在随手就能全款拿下那些东西似的。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具备很多优质的硬性条件,比如过人的容貌、财富、学识,甚至是手段,好让我能像只花孔雀一样吸引到她的注意、把彼此变成对方心中动摇不得的财产。
这听起来可能令人反胃,可如果我的条件令人羡慕,那么我的许多行为在别人眼里就拥有了更多被美化的机会,说不定他们还会夸我有个性。
对吗?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是个俗人。
“如果你想要住到益城,那你的工作怎么办?”许一零问道。
“额……这份工作并不完美,”我开始找更多让我的想法看起来合理的理由,“它的方向、内容有时候会让我不开心。”
“那你就更得认真考虑,去解决工作的问题,而不是让你的工作根据我的状态来改变。”
也是最近,当我们提及以后的工作安排时,她总是正经得让我感到不安,她好像在打算
结束如今这样浑浑噩噩、胡作非为的日子。
她打开手机瞄了一眼时间,继续说道:“其他选择也是这样,你做任何事情不能总是以我们在一起为目的,没有自我的人才会整天想跟其他人贴在一起。”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搬出这套说法了,我每次都会被她唬住。
我当然是以尽可能在一起为目的的,可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出来,如果我反驳了她的说法,我就成了她口中“没有自我的人”。
“要是根据别人状态来选择是我乐意的呢?”
“你的乐意怎么可以是以某个人为主!”她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可理喻的东西,双臂张开,几乎要跳起来,“我的意思是,那样你会失去一些东西,会觉得委屈,会陷入自我感动。没有人会为你买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这是必要的磨合,磨合不就是要磨掉、失去一些东西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稳固的“家”。
我可以让我的安排为我的“家”让步。
说到这,我竟然真的觉得委屈,故而鼻子发酸,但一想到她说我只是在自我感动,顿觉脸上没面,只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这哪叫磨合?不、不是,应该说,为什么要磨合?双方都会觉得很累不是吗?如果在一起一定要让彼此失去很多东西,那还不如……”她本来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赶紧顿住,转而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自认为是个爱自由的人吗?你追求的自由止步于此了?”
“我……”
“你多久没出去看看了?多久没碰过你的相机了?错过多少长见识的机会了?你之前还说要学纸雕,学做标本,现在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
如她所说,我的确很长时间没去碰那些技能和爱好了,如果她要说这是生活不充实、不上进的表现,我也没法反驳什么。
拜托,我哪有那么多闲钱闲时陶冶情操?
现在的生存成本那么高,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未来是渺茫无望的,我还不一定能活到退休呢,我很累了,不过是个打算过一天是一天的人而已,我有错吗?
我以为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振振有词地反驳许一零。
我蛮不讲理地在心中把自己所有生活都推进了痛苦的范畴,说得好像自己只是在等死一样,只有这么说,我才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如意的表现合理化,避开自责。
同时,我又并非真的已经准备好等死、无欲无求、不在意一丁点生活质量,所以回顾过去会让我慌张。
我哪有那么艰难?怨天尤人那么长时间,现在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开始心虚,因为我发现许一零似乎是对的。
以前我常常腹诽许一零,觉得她眼高手低、为难她自己。她为自己定下很多要求却不具备相匹配的内驱力,付出的努力投到了太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只有一半的努力,最后把自己变崩溃了也得不到所有的成果,还不如像我一样早点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的状态越变越好,取得了一些成果,有了自己的规划,事业发展前景可观,她的时间没有全都白白浪费。她已经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东西比我多,而我的状况堪忧。
即便我承认这些,我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她还不够坦诚。
不能说。这会让我很没面子,而且,她也在顾及我的面子,如果我说了,她就可以顺着台阶提出我们该渐行渐远了。
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言语能把我的表现粉饰得像以前一样从容。
这太狭隘了,是在欺骗对方,也是在欺骗自己。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对自己来说是无从掩盖的。
两个人乃至更多人的自私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小团体的正义”,从而在某些特定的标准里被赋予正确性,但是一个人的自私就只是自私。只要我的判断标准没出意外,那么我就会很清楚一个行为究竟是只对自己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
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有正义性可言吗?从一开始,我对这件事的维护就不是出自我认为这是对的,而是我想留住她罢了。
我们的小团体开始变得“不正义”,我对批评自身状况的回避让我的对立面似乎变成了许一零。
“抱歉,我不是为了挑你错处,”许一零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她的两个手掌包住我的手,对我说,“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藏也藏不好,说出去还丢脸,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不被任何人看得起,根本看不到未来。”
她一定是在哪看到了什么消息、听谁说了什么话,所以又开始自我怀疑、否定现在的一切。
“没有那么严重。”我试图安慰,可嘴里发出的声音极其无力。
我打算深呼吸,但我连这点都不想被许一零看出来,生怕被她察觉到我在整理思绪、察觉到我正希望找到什么扭转此时语境的说辞。
我,想达到一些只利于自己的目的,但我不知如何措词,同时还因此种行为产生了自责,这让我的决心变得不够纯粹、也不能彻底消失。
该怎么办?我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吧?”
“我不想你跑得太远,不过……”我有些懊恼,语气变得不耐烦,“算了算了,随你,你爱去哪就去哪……至少保持联系,可以吧?”
我讨厌自己这副嘴脸。
许一零对我说,我们在长大,改变,却不总是在成长。
她称她很怀念我很久以前的样子,即便那时的我会自视过高,但起码在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好过现在的颓丧、毫无追求、心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这话我不明白。我以为她知道我早就懒得为自己揽上一堆追求,这几年一直如此。
我不需要登上舞台,不用做谁的榜样,不必让自己活得那么正确、光鲜。
要说怀念,也该是我说。我才该怀念以前的她,至少那时候她是我的朋友,对我们的小团体呵护备至,而不会像一个被外界派来的质检员,时时刻刻用审视的目光判断我作为社会人是否质量过关。
她说我们都“失衡”了,所以自省才会让我们感到焦躁。我们不能一直溺在误区里,所以我们都需要空间去寻找自己认可的新状态。
是吧,她总是有理。我不能拦她,因为我没有权限干涉。
我甚至不能直白地提出挽留,这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显得我在无理取闹。
“你试过在飞速行驶的车上、准备往风里丢一张轻薄舒展的纸的感觉吗?”
一定要捏住纸的一端,它会像有生命、自主意识一般,在呼啸的风中发出尖锐的“哗啦”声、拼命翻卷。通过手指感受它即将挣脱、飞远、很难再找回来的暗流,才可以切实地体会到这种心脏被攥住、悬吊于半空的感觉。
只要松手,这种感觉就会立刻消失,像划过一道曲线、平稳落地了一样。
但我常常松不开手,要么就这么攥着,要么等到车辆停止,哪怕那张纸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且我不会因为丢东西受到处罚。
“我试过,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一零从安城离开那天,她拥住我,对我说:
“我不是要离开,不是准备分手,我保证。”
她终于给了一个明确的、能让我定心的承诺,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开心,仿佛在做一件她觉得必须做但不愿意做的事。
我有些无措:忠于自己先于其他一切的作为似乎把我们推到了更坏的处境,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往后我就配不上任何形式的原谅了。
我说:“你自己决定就好。”
反正我的建议整齐划一,没有参考价值了。
“这是承诺,而且我们都需要这个承诺。”她喃喃道,“没事,有什么想法都是正常的,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会过去的,会变好的,等我,我也会等你的,我会和你一起找,以前是,以后也是。”
听了这话,我心中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宽慰,准备给自己注入十二分决心来好好规划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笑着嘴欠地问了句:“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她明显一顿。
“你知道吗,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
她抓住我衣服的手逐渐勒紧,异常清晰地对我说道:
“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
前一秒的笑容还凝滞在我的脸上,如同沸水的尴尬瞬时滚过四肢百骸。我几乎动弹不得,仿佛多呼吸一次都是过错。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恐惧地推开面前的人,被分开的距离中间钻过的清冷的风拂过了我的身体。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独自站着的时候,我才开始只为自己感到愤怒。
我创造不了多少价值,我就活该被看不起了吗?
我凭什么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人谴责?我没有做过损害他们利益的事。
还有许一零。
我抬起头注视她,愤懑地问道:
“你呢?你对他们说什么了吗?”
她别过脸,告诉我:
“……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为我说?我连一句袒护都配不上了吗?
我喉咙有些发紧,咽了口唾液,以为自己差点就不要脸地哽咽出声。缓了几秒之后,我才开口道: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家人。”她答道,“我可以因为家人被批评表示不服,但是不能因为恋人被批评表示不服。我不能为了一个外人破坏我和他们的交情,毕竟恋人不是唯一的,不如家人和朋友难得。”
“呵,是啊,”我后退了两步,“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当你哥的,给你拖后腿了,真是对不住啊……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失望?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从来没把我放在她的规划里,之前只是陪我疯着玩,现在她需要泾渭分明的关系,所以我碍事了——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许一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来,伸出手,大概是想拉住我的胳膊。
我咬着牙避开了。
真奇怪。她在做什么?按照她的说法,我这个冲动、自不量力却还有脸生气的人不才是理亏的一方吗?
“……许穆玖,被困住的是你。”
“……”
“保持联系。”
她这么说着,冲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就像刚丢下一张对她无关紧要的纸那般,她只稍稍往回瞥了一眼,快得我看不清她的神情,随后,她离开的脚步变得轻快。
牵住的手分分合合,注视我的目光来了又走。
我无数次想象过如今这样的场景,把它当做每年都可能发作几次的病症。可即便我再习惯,也做不到接纳、喜欢这种感觉。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仿佛是已经失去生命的鬼魂、与走远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自由淹没了我。
我疲惫地盯着脚下的影子,耳朵一阵嗡鸣,好像听见绳索碎了一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