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我想到海伦——真对不起他,我笑了,眼泪流出来,落到他手背上。这个时候,我还在想海伦。
小时候有一次,我问海伦:你说做个善良的孩子就能交到朋友,什么是善良?
她告诉我,善良就是:有人需要帮忙,如果我那时候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他,那我就去帮帮他;有人惹我讨厌,如果我那时候可以伤害他,也可以不伤害他,那我就别伤害他。
我进入了他。
我在下坠。我在一个没有底的深渊下坠,我和我自己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薄弱,现实的一切离我越来越遥远,我像进入了梦一样,我快睡着了。我想起六十六留给我的那句劝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我看到在远远的高空,有一片小小的白光,现实世界,它看起来那么狭小,那么遥远。
井。我的脑海自然而然浮现这个词。原来是这样一副情景,确实很像井。
我转过头来。我已经看到他了,他和他的水母,他也在下坠。
我尽我所能,以我最大的“声音”去呼唤他:
雷!
长久以来的寂静出现波动,虚空中传来回响。我看到他睁开眼睛,漆黑的水母向我飘来,亲昵地在我身边舞动它的触手。“他”缠住了我的手腕,缠住了我的腰,缠住了“我”。我和“我”试图把“他”往上拽,但“他”好沉,我拽不动。“他”太庞大,我太弱小。我无法带他浮上去。
我只能一个人浮上去,或者和他一起,坠下去。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慌乱,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过流进我心里。他的难过。他意识到他又要和我分开,所以难过。水母松开了我,向我挥别。他要离开我了。这次不一样,永远不一样。他要永远和我分开了。
不要。
回来。还给我。这不是既可以,也可以。这不是可有可无,可被替代。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失去他。这不是可以放弃拥有的东西,这不是可以接受不选的选择。把他还给我,把我最爱的东西还给我。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喜悦。
接纳,相聚,完整。爱。不再孤独。爱人,亲人,友人。雷。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全理解他——被支配着屈服,被威胁着低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我——被伤害,被侮辱,被敌视——我们被抛弃在一整个世界唯一的孤岛上。他紧紧拥抱着我,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们感受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希冀。我们不懈的努力和挣扎。
我们感到,我们可以浮上去,我们有足够的力气浮上去,因为我们现在是我们。
可是——真的吗?恐惧,悲伤,痛苦。和自己最深爱的人之间横亘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难以下咽的仇恨,无法原谅的伤害,开解不了的心结。被迫分离。他们会再度分开我们,我们会再度分开我们。失望。孤独。黑暗和空旷。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们迄今为止的人生。
我们不愿意上浮,不愿意浮出这口深井。下坠吧,继续下坠吧,坠入没有返程的幽府。我们一起。
海伦对我说,死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件必须一个人经受的事,不能被人陪伴。她很少说错什么。这件事,她错了。
我们是成双成对来到这个世界,也要成双成对地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