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学不会敲门。”
待他走后,仲影说。她理解了他从前清晰的边界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只是在弥补,用一种近乎恪守的态度。同时,她也能猜到为什么他不轻易锁门,像儿童文学里讲述的那样,要是真的上了锁,他们还需要你提供一个锁住的原因。
“家人大多都是这样。”虽然成长过程中,符黎的父母常常记得保护她的隐私。
晚间,仲影又向她确认了两遍是否需要避开这场家庭聚会。但她还是想留在这儿,看看大家如何举杯共饮。起初一切都很好,姨妈们用英语说她很漂亮,眼睛长得迷人。她感觉到她们的称赞不是场面话。餐桌摆上了岛屿的家常菜:各种鱼和羊肉、面包、乳制品、香肠和酱汁。他坐在符黎身边,切下食物盛到她的盘子里。小孩子用叉子还不熟练,把残渣弄得到处都是。大人们开了一瓶红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点儿,高脚杯互相碰撞,传出清脆的叮当声。
吃饱了饭,几个叁四岁的小男孩又回到地毯上玩闹。太阳启动了家庭音响,播放爵士乐,为席间增添几分浪漫慵懒的氛围。神秘的音调在眼前飞来飞去,但幸好,她还可以投入地品尝食物。话渐渐聊开了,似乎愈发火热。他的哥哥甚至跳了舞——他拥有专业水准,是注定要将聚会点燃的那一类人。他们真实地欢呼,送上掌声,有一瞬,符黎看着壁炉上的香薰蜡烛,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异国的电影片场。
“我们能聊几句吗?”晚餐收尾,仲影和他的父亲说着什么,太阳趁这个时机端上酒杯找到她。“去外面吧。”
她随他走到屋子的后门,停在一道露天的长廊。后院种着不知哪种果树,草地整洁,远处,天色犹亮,云层轻柔地飘荡着。他呷了一口酒。夜晚,整座岛屿在明亮中安静下来。
“你的头发颜色很特别,天生的么?”他问。
“……很显然不是。”
“哦,是的,我就知道。它实在漂亮,适合你。”
“谢谢。”
太阳是个随和又热情的哥哥,但符黎对他难免心怀忌惮。她总想起他在青少年时期用一句玩笑话夺走了别人大笑的自由,不知道他是不是至今都不了解其中的原因。
“我弟弟是个怪人,对吧。他比平常人稍微沉默一点儿,像这座岛一样。”他望着前方房子的屋顶,一抹黯淡的红色。
“我觉得他很好。”她脑海中存在更多的形容词,但她没让它们都掉出来。
“是吗,那就好,很高兴你喜欢他。”他又喝了一口红酒,“我们家,你看见了,常常相当热闹。没办法,这里太空旷,冬天又长,得紧紧抱在一起才好过。”
他似乎是无意地点出岛屿的另一面:清净,寂寥,所以人们要聚在一起生出火焰。
符黎也喝下酒,点头表示理解。她的家乡与之完全相反,那里高楼林立,公路宽广,无时无刻不在拥挤。她想要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喘口气,却忽然说不清稀疏的孤独和密密麻麻的孤独,究竟哪一种更容易接受。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太阳倚着长廊的木质栏杆,差点让酒杯里的液体洒出来。他们的唇形长得像,还有下颌线条与眼睛的位置。
“我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里听起来像狐狸。”她选取一个最简单的表达方式,虽然很多年前,班级上的同学拿这个外号肆意取笑,不过现在,她早就不在意了。
“哦,是‘狐狸’。”他用本地话说。
“‘狐狸’。”她模仿道。
“没错!很可爱。”他称赞道。“那么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狐狸’小姐。”
符黎笑了笑,双手握紧酒杯。屋内飘着音乐和谈话声,一个男孩儿带着苹果推开了后门,看见他们,又怯生生地退回去。太阳蹲下去,用手指刮了他的脸蛋,说了几句陌生的、叮嘱似的话,把他送回屋子。
“你喜欢小孩子吗?”
突然,他问。
“我……不讨厌。”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这个家里有女孩儿的话应该很好。你看,他们的孩子都是男孩儿。”
廊下的阴影藏起了符黎的神色。在这里,婴儿的性别选择听天由命,但她思索得更远,想到怀孕与生育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刻。这是女性的权利,也是她们的枷锁。没准她也希望未来能有个女儿,她的成长不必焦躁,只要自在生长,在勇敢之余还有聪颖和善良。可是,人类为了直立行走付出了太多代价,也包括分娩的难易度。孕育是对母体的掠夺,你的脏器要为胎儿让位,可能还会引起那些致命的并发症。她了解过那些,就不能假装自己不曾知道。她想起一位女作家形容生孩子的感受,“就像从下体拉出一泡大南瓜”。她还没准备好,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唯一清楚的,是她想要牢牢握紧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你的女儿一定会又酷又美丽。”
符黎眨了眨眼,礼貌地回应。蓦然间,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一股尖锐的伤感涌了上来。迈出犹犹豫豫的那一步之后,她以为他们至少有七八分契合。她读得懂他的字,他也接纳她提出的修改意见,这无比可贵,几乎昭示着他们能触摸到彼此灵魂的流淌。但她明白自己渴望的不是短暂的露水情缘,而是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她差一点儿就忘了他们之间还隔着时间的差距、浩瀚的海洋和无数山川。生育的话题像个漩涡,把她卷进去,拉回现实。可她怎么能不去面对呢?这必须在走入之前就达成一致,否则,等待彼此的爱变成了空气,再亲手把它们一点一点剥离吗?
震动声打断了谈话。太阳的语气始终很轻松,倘若没说到小孩子,她原本能够与他一起欣赏这片夜色。符黎拿起手机,却没挂断,示意她得接听。“好的,先不打扰了。”他的哥哥把长廊留给她,走回屋子里。
“快看截图!”
电话那头传来小叶兴致勃勃的呼唤。
“我把你的账号打到了紫色段位!”
她小口尝着酒,然后看见那张图片,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来旅游,她已经许久没有光顾那款大逃杀游戏。它迎来了下一个赛季,竞技段位即将重置,而那个正在享受暑假的男孩登录了她的账号,趁清零前帮她打上了所有等级中排名第二的高位。
“好吧,小叶同学,”符黎走进房子后院的小路上,“如果再年轻四五岁呢,我会特别喜欢这种礼物。但是现在我知道,它只是一点小小的虚荣。我根本就打不到那个段位,要一个发亮的标志又有什么用呢。”
“谁说打不到?我们一起就可以啊。”他嗓音变闷了一下,好像倒在了床上。“你看没看新赛季出的那个新英雄,自带一把十倍镜的狙,还能增伤。”
“我还没看。”
“那我讲给你,就是……”
她听他说起了角色定位和技能、新的积分机制和轮换地图。说实话,她很感谢小叶能在这时打来电话,聊起游戏的新资讯或是复盘一场战局。那时,他们只是开心,不用想得太长远。
“姐姐。”
“嗯?”
“等你回来……我们接着玩好不好。”
“好啊。”
天色沉寂,但无论怎样,仍是云迹清晰的白夜。仲影终于找到她,见符黎在院子里踱步,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他想让她回去,但她在打电话,流露出不忍令人搅扰的笑容。他隐约猜到了对面有谁,于是移开目光,静默地在后门留下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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