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玏见裴少淮态度真诚,神色缓和了不少,他是个性子直的人,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裴少淮,说道:“裴师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处,不知田某可否讨几篇回去拜读?”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么能耐敢说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听明白了意思。他书箱里确实有一篇写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给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来应急了。
田永玏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甚么样的文章”的模样,接过来,当场品读,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态就变了,只见上面写道:“非圣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为恶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论的是教化之功,正是书院里近日商讨最多的一个话题——有人言,既然学府教出来的学子,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是不是说明圣人所说的道理无用呢?
这是一个很偏激的问题。
田永玏通篇看下来,越看越觉得好,已经忘了裴少淮评价北客的事。
“田师兄觉得如何?”
田永玏回过神,刚想大赞,又改道:“尚……尚可。”这文风正是他所喜欢的。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告辞归家。
……
崇文堂里,崇文五子这个月没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没有投信。
可文卷还缺一篇好文。
田永玏几经思索后,决定把裴少淮的文章举荐出来,道:“我们既然是研究学问的,就应当抛开成见,我以为裴同学的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准,可以替补进去。”
文章的质量说服了其他人。
又过半月,南居士来信,翻牌裴少淮,写道:“此人文章颇有北客之风。”
第63章
南居士的翻牌点评,着实让裴少淮在东林书院里出名了一把。这位南居士口味比较刁,向来只选好文章点评,宁可不评,也不会滥评。
不过,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颇具北客之风”给裴少淮惹来了不少风凉话——
“无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誊抄句子,原来是仿写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将他人之长取为己用。”
“想来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写出如此文章的罢?文是好文,可读起来不知少了些甚么。”
“是少了风骨罢?”
众人大笑。
这股风凉话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他在东林书院和苏州府学月末的联考中,夺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还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举子,高裴少淮一筹倒也正常。
联考卷子是弥封后,两个学府的教谕联手批改的,自然没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试中,考官出题问:“上下互敬当如何?”上下,即上下级关系,问学子们如何处置官场上下级相互敬重的关系。
裴少淮写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贤与贵;夫上之敬下,敬其才与能也。”
下级敬重上级,敬重的是贤能;上级欣赏下级,欣赏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为基础,展开论述。
至于那个“贵”字,在这世道里,凡有上下,必分尊卑,这是避开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贴出后,引来东林学子围观,只见卷子上的文风古典而不冗长,清爽而不跳脱,内敛而不失锋芒。
与《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样,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谁,而是学问文风向来如此。
……
联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来并不算甚么,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点评。南居士对裴少淮文章的欣赏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对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隐。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抛开世道去谈圣人教化、谈人之善恶,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继续斟酌完善,可从世道的繁盛与否入手,再加以论述。
裴少淮看后,十分受用。
他本就觉得这篇文章还缺些甚么,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来是差在这里。
裴少淮又寻来前几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对北客文章的点评,愈看愈觉得这位南居士是位学识渊博、见识博广的学者,他每每点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针见血,没有保留。
给出修改建议时,言必有据,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点评裴少淮“将侵占之地归还于民”的见解时,南居士写道:“若只有耕地,而无粮税之规矩,良民堪比佃农,民生亦苦……”这正是裴少淮考虑得不够周到的地方,耕和税,是紧密相连的。
可以看出,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时事,甚至可能处理过朝中事务,否则不可能写得这么详实。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荣退的老学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时向南居士请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进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听道:“田师兄可知晓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师弟引荐?”
“此事我恐怕帮不到师弟。”田永玏摇摇头,遗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样,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无人知晓他们两个是何身份。他们每月投稿的时候皆无定数,随心所欲,时早时晚。”
田永玏仰望屋檐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师弟更想知晓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既然无法知晓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继续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过南居士的点评来讨教了。
……
……
处暑时,太仓州尽管处于海畔江边,也挡不住暑热了。裴少淮夜里读书时,窗内烛影摇曳,天际星辰闪烁,又见院内流萤或飞或息,孤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