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此事还要传到东林书院去?
邹阁老和老夫人皆乐了,邹阁老道:“可难得见到裴小友脸红的模样。”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过是把孙子兵法里的计谋拿出来一用,何至于大家这般夸奖?”
“非也,非也。”邹阁老道,“读过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于行,攻之于心,却不曾多见。”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当官,百姓送你万民伞,则当如何?”
万民伞,寓意清官庇护一方,深受百姓爱戴。
邹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游学一趟,能得这样的好名声,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声不同于文采名声,它是实实在在的,对往后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说得是,小子的脸皮确实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过来探讨学问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给邹阁老,静待邹阁老点评。
谁料邹阁老将文章折起来还与裴少淮,笑着言道:“文章源于心,你既已知晓自己的问题所在,又肯躬身于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里的笔就不会歪。”又继续道,“后年的春闱,你大胆去就是了。”
裴少淮双手接过文章,目光与邹阁老相触,见到邹阁老眼中满是赞许,坚定应道:“小子必定不负先生所望。”
两人转为闲聊诗赋,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辞后,邹老夫人言道:“老头子,这位北客小公子愈发显现不凡了,我原以为他只是文章写得好。”
“我就说你作画要大气一些,你偏是不信。”邹阁老答非所问,察觉到夫人的怒视以后,他才解释道,“你笔下所画,兴修水利、农户秋收、百舸争流、围师必阙……种种情景,他都曾见过、经历过,所有的这些画都汇起来,夫人以为是甚么?”
裴少淮随着父亲南下游学,确实经历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御水贼,造船只,造码头,编撰海关税例,攻打倭寇……两年间,一件件一桩桩,都真实存在。
“就你画得大气,你画得大气平日里怎不见你画?”邹老夫人骂完老头子,才好奇问道,“所有画汇起来是甚么?”
邹阁老躺在藤椅上,望着石亭的高顶出神,喃喃道:“他往后还会见得更多,一幅拼一幅,这些画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当然是不凡的。”
……
与此同时,镇海卫那边“大获全胜”“赢得军功”之后,却传出了一个消息——蔺指挥使率兵抵御岸上倭寇,保卫太仓州,乱战中遭倭寇背刺,不幸战陨了。
蔺指挥使手下的数个千户、尉官,也或这样或那样的原由“战陨”了,整个镇海卫重新洗牌。
朝廷临时颁旨,南巡水师副总兵朱东大人接手镇海卫指挥使一职,就地上任。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张令义的得意门生。
裴秉元上个月刚刚把船厂挂在了兵部之下,有张尚书这层关系在,可以预料到,往后太仓州内州衙和镇海卫之间,民户和军户之间,不必再内斗相争矣。
太仓州治理得好,这是双赢。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蔺所贵莫名“战陨”一事,不见尸首,恐怕大有内幕。
数日之后,南巡水师休整完毕,将要扬帆继续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务。燕承诏没有再过来见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上头写道——
“裴知州治理太仓州、抵御倭寇有功,本官会如实向圣上回禀,然这份功绩赏赐下来,恐怕还要等上不短的时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简短,但内涵颇多,裴家父子读完,心中皆是一骇。
裴秉元怅然道:“镇海卫一事,果然不简单。”
裴少淮附和道:“功绩耽误得愈久,说明这件事牵扯愈大。”每一件事,总是要妥当办完以后,圣上才好论功行赏。
功绩迟迟下不来,只能说明事情远未结束。
燕承诏送这封信的意思,不在于言说功绩,而在于告诉裴秉元一个暂时的结果——镇海卫的事还在查,而且还要查很久。
裴少淮心中暗自感慨,这燕承诏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一身的傲意,让人难以接近,难以琢磨。
分明是有意与伯爵府和缓关系,却态度冷冷。若是换了旁人,不多深思一层,恐怕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第80章
燕承诏率南巡水师由太仓州出海,继续南下,蔺所贵、倭寇头目等人被南镇抚司秘密押往京都,继续审讯。
转眼到了夏末,顺着最后一股海上南风,出海行商的货船长途跋涉,从暹罗、佛郎机、苏禄等地满载而归,返航大庆。
冬春时候,他们自大庆各码头出发,船上装载茶纸糖瓷丝——江南之茶叶,顺昌之纸张,湖广之糖霜,景德之窑瓷,湖州之丝,苏杭之绸……到了东西洋各国后,售卖出去,一倍之资可换数十倍之利。
返航时,又从当地购入苏木、檀香、冰片、燕窝等高级香料与药材,番镜、铜鼓、白琉璃盏等工艺品和各类珍稀宝石,正所谓是“棕卖夷邦竹,檀烧异域香,燕窝如雪白,蜂蜡胜花黄”。
这些货物在大庆内又可获十数之利。
一来一往,冬春换夏秋,海商们不惧风浪水寇,前往异域经商,为的就是博这以一换百的利润。
彼时,太仓州码头外已经建好了督饷馆,馆内派官吏督守,船只入港停泊后,依次经由督饷馆点查,核算税例后,才可卸货上岸。
一开始,每日不过三五只商船停靠在太仓州码头,裴秉元望着茫茫空寂的海面,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担忧——这个码头可是太仓州老百姓一砖一石修复好的,若是无船停靠,他恐怕没办法向百姓们交代。
裴少淮则乐观得多,他宽慰父亲道:“近日入港的商船,船舱内大半是空的,一看就是头船,他们率先一步探路靠岸……不出半月,后面的船队就紧随而来了。”
太仓州刚灭了倭寇水贼,商船不必畏惧被贼寇拦截。又白纸黑字公布了税例之策,抽分公允,加之位置独特,往西有扬子江,往北有京杭运河……诸多加持之下,商船船队岂有不来停靠之理?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不到十日,一张张栀帆渐渐从海平线上显露,一批批的商船扬帆归来,临近太仓州后收起风帆,缓缓游弋,逐一入港停泊。
港内停满之后,仍有船只源源不断而来,他们在港外游弋等候位置。
太仓州码头热闹了起来。
督饷馆点验船只,税例分为水饷、陆饷和加增饷三类,水饷以商船大小计算,陆饷以货物多寡、价值几何来计算,加增饷则是针对船上只带回了银钱的。
督饷馆归朝廷户部辖管,税例由此流入国库。
镇海卫新上任的朱指挥使特地派兵协助州衙,或海上巡逻,或看守码头,以免人多生乱、蟊贼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