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次日午后,文华殿,沈阁老悬臂执笔,迟迟未能落于纸上,墨汁垂于笔尖,将滴未滴。
初步阅卷完成,三十余份卷子摆在沈阁老案上,只能推选十卷上去。
难的不是如何挑选出十卷,难的是如何安置他手里的这份“直谏”卷。
沈阁老刚主考了会试,无需拆下弥封的纸套,根据文风他也能猜到文章出自何人之手。依沈阁老对圣上的了解,直谏并无大不妥,这番见解也颇合圣上的政见,他大可以直接把此卷列为一甲之选。
令沈阁老犹豫的是那股似曾相识的文风——主次分明,粗中有细,锋芒藏而不露。会试时他只是猜测,在知晓裴少淮曾游学江南以后,这种猜测近乎得到证实。
裴少淮应该得过邹阁老的指点。
“指点”二字足以将这个青年学子划为某一派系。
沈阁老心中推算着,倘若他将裴少淮的卷子直接列为一甲之选,或是列为十卷之选,送到首辅处会如何,送到圣上跟前又会如何。
沈阁老想到,楼阁老已经不经意跟他提了两回谢英晟这个名字,谢英晟会试居于第五,是个学问十分扎实的。又想到近来朝堂上的一条流言“翰林多济水,朝士半河西”,楼阁老和谢英晟正好是河西济水这个地方的。
综合考量后,沈阁老有了主意,他拆开三十份卷子的纸套,再结合会试的名次,选出了十份卷子,排列好顺序,附上名单,叫来监临官,道:“此为一甲和二甲前七的备选卷,送至武英殿给楼阁老过目。”
“是。”
……
第三日早朝后,乾清宫内东侧南庑御书房内,到了圣上御笔亲定三名次第的时候。
一般而言,为表君臣和睦、信任,圣上基本只会略调一甲三鼎名次,顶多会从二甲前七中另外提拔人到一甲中。
卷卷字迹不一,皆有可取之处,圣上花了半个时辰将卷子翻阅完毕,沈阁老在底下静候,等待圣上发问。
不管问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个子丑寅卯来。
圣上脸上不露喜怒,平声问道:“裴少淮殿试卷子何在?”
听闻圣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闱会元,沈阁老便知事成了一半,这说明圣上对裴少淮的印象来源不止春闱会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应道:“此子春闱应答虽好,但殿试文章有明显瑕疵,微臣将其列为了二甲第八名。”刚好落在十卷之外。
“毕竟是春闱会元,取卷来,朕亲阅。”圣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烟雾娉娉袅袅,圣上花了一刻钟读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间微微颔首,问沈阁老道:“爱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阁老将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为言辞过于切直。”
圣上未置可否,而是读了卷子中的一段话,读道:“治官,慎选科贡而心存侥幸者难入官,严于监察而苟延年岁者难立足,明于风纪而政绩不闻者难升迁,施法于行而贪浊受贿者难幸免。”
读完才道:“慎、严、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够说全、识全,而一学子可在殿试之中、一日之内、寥寥数句阐述明白,这样的见解只要对国对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阁老应道:“微臣浊目,请圣上恕罪。”
圣上没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实直言,不拘忌讳,见解精辟,当选一甲之首。”言罢,取笔在卷首写下“钦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沈阁老喜而不露,含蓄问圣上如何调整剩下卷子的顺序。
圣上拿起那位河西济水才子谢英晟的卷子,问道:“缘何举此卷为一甲之首?”
沈阁老应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迹秀楷,可为其添色也。”
圣上摇摇头,言道:“论文不论书。”看文章而不看书法。
紧接着圣上又道:“文思深刻而举措不足,这样罢,将此卷列为二甲第八,其余卷子的顺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圣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风细而全,总给朕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既然圣上先开口了,沈阁老直言自己的猜测,说道:“微臣以为颇有三四分邹阁老昔日之风。”
圣上微一顿,脸上显露一丝愧疚感又立马掩了过去,他肯定了沈阁老的猜测,道:“确有几分相似。”那种感觉就从这几分相似而来。
……
这日午后,京都城内各会馆学子翘首以待。
明日才是传胪大典,但今日的“小传胪”一样值得期待,被“小传胪”意味着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谓小传胪,即是礼部将前十带入宫,提前接受圣上召见,短暂面见,相当于一个小小的面试。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划到探花,或是某某气质猥琐、风仪不佳,不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这样的事便发生在小传胪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儿子穿上贡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让他在中堂静候礼部官员前来召唤入宫。
裴少淮内心讪讪,若是按照以往惯制,他是会元理应在前十之列,必定会被小传胪。
裴家人都这样以为,毕竟裴少淮发挥向来稳定。
只有裴少淮心里知道,他写了那样的直谏文章,有些出格,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试回来后,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担忧。
很快就能出结果了,裴少淮这样想,静静等着。
过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发明晰,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坚定那样去写,只消没有将家人置于险境当中,直言直谏又如何?倘若真的不为天子所喜的时候,再论后面的事。
不能一开始就畏手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