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老继续道:“只是做官光有想法和才华是不够的,再好的想法若是无人支持,无人帮着推行,则永远只是想法。”
又道:“朝中多有人诋毁河西一派,口出污言,可即便他们百般诋毁挑剔,河西一派依旧在朝中不倒,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自圣上登基之始,河西士子就是站在圣上这边的。”楼阁老说道。
裴少淮明白楼宇兴话中的话——皇帝登基,是河西派扶持上去的,不管如何,皇帝需要依仗他们。
入官之前,裴少淮就已经从长辈那知道当朝皇帝的经历。
当朝皇帝名为燕柘,取柘桑之意。他虽为嫡长,却不为先帝所喜,无关燕柘的相貌、才干、本事,单纯是因为先帝宠爱、偏爱第三子燕松,想把皇位传给燕松。
燕松早过了藩封的年岁,先帝却久久不封,留他在京。
先帝屡屡与内阁商议,要废燕柘太子之位,另立三子燕松为太子,言说要立贤者为君。
彼时河西一派有两人入阁,其中一个正是楼宇兴。
内阁有四位阁老坚持要遵循祖制,立嫡立长,不得乱了长幼尊卑,否则引得叔侄相争、兄弟不和,后患无穷。
内阁寸步不让。
唯有东阁阁老是站在先帝这边的。
一连数年,朝堂为了争论太子之事,日日吵月月闹,荒了朝事也荒了民生。
先帝最后不得已,只能将皇位传给了长子燕柘,并藩封三子燕松。
先帝想把最富饶的太湖之地赐予燕松为封地,称为苏王。太湖苏杭为天下布都、粮仓,又是南直隶的中心,岂能作为封地赐给藩王?朝堂上又是不休的争吵。
楼宇兴带着河西派死谏,守住了太湖苏杭,先帝封燕松楚王,赐宜昌府一带为封地,此事才得以罢休。
可以这么说,皇帝燕柘能够登基继位,确实少不了河西一派特别是楼宇兴的助力。
燕松若是真藩封在太湖苏杭,一南一北两个中心,只怕燕柘这个皇帝位置也坐不稳当。
是以,燕柘从登基到现在,一直给楼宇兴和河西一派足够的宽容、敬重和重用。
楼宇兴把这个当成了他的依仗。
第117章
这间房子是九脊顶,显得尤为高阔,深夜里,伴着殿外窸窣的虫鸣声,殿内寂静,仿若些许的动静都能被扩大。
楼宇兴望向裴少淮,夜里灯光偏暗,裴少淮站得远看不清楼宇兴的神情,但他想,一定是带着些轻蔑之意的。
楼宇兴问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仿若是他抛下一枚钱,裴少淮就应当扑上去捡起来一般。
裴少淮默声。
抛开朝堂上的政见不和,抛开南居先生的关系,裴少淮都不可能与河西一派沆瀣一气。楼宇兴太高看自己了,眼下不是皇帝要依赖他和河西士子,而是他要依赖皇帝——
皇帝若是愿意继续宽容他,留他几分薄面,他则可以安然身退。皇帝若是受够了,任凭你曾有泼天的功绩也不作数,只会让皇帝愈发觉得压抑,届时要治罪何恐没有由头?
不知道是皇帝平日里太过仁慈,还是楼宇兴习惯了这般霸道,抑或是楼宇兴手里还有其他掣肘皇帝的牌,竟让楼宇兴能如此理所当然。
裴少淮的默然,让楼宇兴不喜,他轻“哼”了一声,言道:“你莫不是以为,仅凭裴家的爵位还有姻亲关系,就足以扶持你在朝廷上立足?更何况文与武本不相容。”
楼宇兴端起茶水,闲然呷了一口,又道:“京外,十个知县都抵不了一个知府,在京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裴少淮的久久不应,反倒激起了楼宇兴的求胜心,他放缓了几分语气,劝说道:“年轻人气盛,也是常有的事。你是科考出身好,起步又早,若是后续能有人给你引引路,替你将想法付诸于行,以你的资质、才华,二十多岁的侍郎也不是不可能。”
二十多岁的侍郎,就算是干熬,也能熬到入阁了。
“我这般说,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罢?”楼宇兴再次问道。
裴少淮现在没必要与楼宇兴硬碰硬,故作揖后应道:“正如大学士所言,下官年轻气盛,想自己闯一闯,不撞南墙不回头。”
拒了楼宇兴的拉拢,但没有故意去激怒他。
又道:“大学士若无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楼宇兴没有出声,闷声挥了挥衣袖,示意让他出去,面色沉沉。
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只怕裴少淮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武英殿外,裴少淮走在曲折穿廊上,今夜风大,带路的内官提着的灯笼被吹灭了,只能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认路。
裴少淮心想,抱团取暖本是凛冬严寒里的生存之道,用之于朝堂上只会相互消损、自取灭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朝堂上谏言原意是理越辩越明,可若掺杂了私心,则不为“辩”,而为“搅”,水越搅越浑。
天上乌云片片掠过,明月忽而被遮,忽而又显。
云遮月桂能几时,玉盘悬空古与今。
裴少淮今夜拒绝的,不仅是楼宇兴而已。
脚下穿廊依旧忽暗忽明,但裴少淮心间已经通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