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筠庭醒后便收到了各方涨潮般涌现的探望与关心,亲人朋友、真情或假意,就连纯妃都送来补品以示慰问。
最后还是由皇后发话,裴筠庭才得以缓上一口气。
她在承乾殿被人好生伺候着,安安稳稳躺了叁日,期间裴照安曾提出想接裴筠庭回府修养,却都被燕怀瑾用各种理由驳回了。
正如太医所说,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起个身都费劲,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性命无忧。
那之后,燕怀瑾好似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每日下朝后哪都不去,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宛若一只跟屁虫。
起初裴筠庭也无法理解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直到周思年来探望她时,与展昭一同当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她。
原来燕怀瑾在兵分叁路后,便气势汹汹地领着一队锦衣卫,不由分说地踹开丞相府的大门,命人将韩丞相从床榻上扯起来审问。
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燕怀瑾又为何要从韩丞相的口中审问她的下落。莫约一炷香的时辰后,燕怀瑾面色阴沉地从丞相府中走出来,和门口的温璟煦汇合,接下来的事,裴筠庭都知道了。
乌戈尔一行人连夜收拾行囊,策马赶回鞑靼,也算是与大齐撕破了脸皮。
裴筠庭知道,这些全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否则仁安帝不会早早秘派永昌侯率兵出征。
她其实还有疑惑的一点。
塔莉娅将她放下后,裴筠庭意识朦胧,闭上眼前,似乎在对街的晦暗的角落中,瞧见了韩文清的脸。
不知是否是她的幻觉。
倘若真是她想的那样
裴筠庭垂眸思忖,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直至第五日,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为行方便,银儿轶儿这两个一等贴身丫鬟顺理成章进入承乾殿照顾裴筠庭的起居。
燕怀瑾在她的好说歹说下,同意不再粘着她。有时也不知在外忙些什么,一整日都见不着人影,第二天晨起时,又总会找到他来过的痕迹。
宫里的银杏树枝叶逐渐郁葱,她与燕怀瑾种下的桃树仍需等上许多时日才能开花。
银儿扶着裴筠庭的手,陪她在承乾殿各处闲逛。
燕怀瑾有过命令,除他自己外,裴筠庭是唯一可以来去自如的人,无人敢阻拦。
逛着逛着,她便走到了书房外。
燕怀瑾的书房她来过无数次,如今推开门,仍是记忆中的陈设——进门便一眼望见他的梨花木书桌,桌面摆着笔墨纸砚、他近期看的书卷、还有几张宣纸,应是平日闲暇时练字用的。
裴筠庭想了想,令银儿在外头候着,独自坐于桌前,研好墨后,铺开宣纸,提笔而书。
撂笔,她满意的笑笑,待字迹晾干,将这张纸对半折起,悄悄藏在了一旁的书卷下。
做完这些,裴筠庭起身离开。
她想,燕怀瑾看到时,会明白的。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①
燕怀瑾从养心殿议事回来后,便直奔寝宫。
然而他想见的人却不在。
展元来报时,每走一步都感着头上悬了把刀,待他说完,那把刀便要生生取走他的性命:“主、主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内邀请了适龄的世家小姐喝茶,婧姑姑奉命请您前去我瞧婧姑姑的意思,娘娘,似乎要替主子选妃。”
燕怀瑾眉头越皱越深:“母亲真是这意思?你回她,我还有事,一会儿还要请太医来给裴绾绾察看伤势恢复得怎样,没时间面客。”
该来的还是要来,展元闭了闭眼,埋在地上的身体险些抖成筛子,视死如归道:“裴裴裴裴二小姐也在”
耳边“嗡”的一声,燕怀瑾彻底僵在原地。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揣测皇后此举的目的,而是满脑子想着要完了。
随即二话不说,抬步往坤宁宫赶去。
承乾殿与坤宁宫隔得并不远,不出叁刻他便行至殿内。
往日众妃请安的地方,坐满了半生不熟的面孔,放眼望去,全是花季的妙龄女子。
燕怀瑾目不斜视,和皇后请过安后便坐到了她身旁,一边抽空打量端坐下首的裴筠庭,一边小声问道:“母亲,您这是整哪一出?”
皇后不许不急地睨他一眼:“你瞧不出吗,本宫还能做什么?”
裴筠庭的反应越是滴水不漏,他越有股不安的慌乱:“母后——”
您这是要儿子的命啊!
只见皇后不咸不淡地瞧他一眼,转头就笑道:“既然今日咱们是饮茶会诗,那自然要有些赏头的。”
她抬起保养甚好的玉手,婧姑姑心领神会,端起托盘走上前:“这是高丽进贡的红罗销金裙以及高丽墨。”
无需赘述,台下不少姑娘眼前一亮。
红罗销金裙不必多言,但高丽墨对于喜爱书画的姑娘来说却是好东西。
古人云:“君佐所蓄新罗墨,其黑而不光,当以潘墨和之,乃为佳绝。今时士大夫多贵苏浩然墨,浩然墨本用高丽煤,杂远烟作之。”②只要稍作改法,这便是上好的墨水,一般只有君王或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享用。
昨日他们接到皇后的邀约时,皆心生惊诧,其中不乏大胆猜测者,觉得皇后这是要提前为叁皇子相看中意的世家姑娘了。
此前众人都对叁皇子燕怀瑾与镇安侯府裴筠庭的青梅竹马之情有所耳闻,不少人私下议论他们的关系,觉得这门亲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
镇安侯府簪缨世家,功勋赫赫,侯夫人不仅贵为郡主,还是皇后娘娘的知心好友。温璟煦和裴瑶笙的亲事更是强强联手。
如今看来,裴筠庭和叁皇子的关系似乎未及她们想的那般牢固。
燕京城中,喜欢燕怀瑾的人那是数不胜数,毫不夸张的说,能从宫门排到城外。
姑娘们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唯有裴筠庭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且自燕怀瑾进门后,没再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婧姑姑前来邀约时,她还感到几分疑惑,可当她行至殿内,接受众人不约而同的注视打量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裴筠庭垂眸,凝视掌心因用力过猛留下的深红指甲印,自嘲一笑。
是她太过想当然了,以为燕怀瑾一定会等她,以为她察觉到的那点喜欢足够作为支撑。
但此情此景将所有真相残忍的揭开。
原来她并非无可替代,并非独一无二。
她认为依着他们母子俩的关系,皇后娘娘这么做不可能未经过燕怀瑾的允许,而燕怀瑾默许的态度则说明了一切。
裴筠庭如同身处鹅毛大雪天,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冷水,每个动作都僵硬无比,却仍要强撑镇定,全然不察燕怀瑾叁番五次望过来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