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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我能叫你阿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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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寻常人而言,三个星期剎那间就过去了;但对于病重之人来说,要他强忍身心因病造成的苦楚,并度过这段时间的病痛,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全身乏力,痰液浓多,这都已是家常便饭。唐台山每晚不停地气喘,呼气声愈来愈大且不规则,就像是吸不太到空气似的苦苦挣扎。此景看在李恩杰等人眼里均是心疼不已,却又无法帮上什么忙。

后来病体实在无力支撑,唐台山转入加护病房,期间大约每三、四天会陷入昏迷一次,时长由数分鐘到数十分鐘不等。在房外,有时可以看到方其焕偷偷与妈妈搂在一起抱头痛哭;有时则是马藤安倒在父亲怀中颤抖着身子啜泣;又或者是李恩杰与赵映璇偷偷拭着泪,整理好心情后再次入房。

今日用完晚餐后,李恩杰独自一人来到医院探望,在填写探病纪录时向护理师询问,才知道唐台山因病情恶化,此刻正在急救。他确认好手术室位置便匆匆赶了过去,怎料才刚来到手术室外,却见马藤安坐在一旁的椅上,双眼浮肿无神。

李恩杰明瞭好友此刻难过的心情,他凑了上去坐在死党右侧,并搭了搭对方的肩。

「咦?恩杰你来了?」马藤安似乎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便恢復镇定。

「刚哭过?」

马藤安靦腆地揉了揉双眼,抿嘴而笑默认。

「山哥情况还好吗?」李恩杰双手交叉抵着顎部,凝重地看着前方。

「你都知道我刚哭过了,你觉得呢?」马藤安摇摇头,见好友不发一语,又道:「唉,今天山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都醒不过来,刚刚急忙替他施手术急救,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

「是吗……」李恩杰表面上风平浪静,可仔细一看,得发现其咬肌隐隐颤动,似乎正强压着满腔悲愤。

「你觉得我们应该叫映璇过来吗?不知道山哥撑不撑得过今天?」从马藤安口中吐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马藤安你给我闭嘴喔!少在那边说一些不吉利的五四三!」李恩杰驀地暴怒,起身抓住好友的双臂,并将对方的身躯用力推上椅背。

「干你娘白痴喔?」马藤安一把推开李恩杰,眉眼阴沉,「你没事是在发什么神经啦?」

李恩杰挨骂,理智霎时归位,怒容转哀,委靡地坐了回去,接着头靠上墙并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一时激动。」

马藤安撇了撇嘴,身子前倾,将双掌置于脑后按了按,「算了,原谅你。」

两人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突然紧闭的大门朝两侧滑动,一名医生满面愁容走了出来。少年们顿时绷紧神经,生怕听闻任何负面的讯息。

只见那一声喊了个不认识的名字,坐于斜对角一名阿婆紧张地站了起来,又看那医生对着阿婆摇了摇头,老人脸颊抽动,周身发着抖,抚着额,似是难以接受悲剧的发生。半晌,阿婆忽地有些站立不稳,跪坐在地,老泪纵横着。那医生见状,赶忙上前轻扶老人。

李恩杰与马藤安这一瞧差点没哭出来,又听那老人不停重复着儿子怎么能离去,留下老母孤身一人苟活之类的话语。两人实是不忍心再看,便打算前去厕所暂时整理整理自己的情绪。

两少年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脸,并抽取卫生纸,擤了擤那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黏液。李恩杰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感叹起生命的渺小。

人类能够打造出像一零一大楼那样雄伟的建筑,却也脆弱得随时就会离世,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刚刚院方紧急请方妈妈过来签手术同意书,说这样医院才能协助开刀。还好先前山哥有请方其焕的妈妈作他的关係人,不然山哥亲人都不在身边了,若是没有方妈妈,后果不堪设想。」马藤安甩甩手上的水珠说道。

「对啊真的好险,想想真是莫名其妙的制度。万一有个病患真的毫无亲友,或者刚好亲友全都在远方,那该怎么办?」李恩杰愤慨地说。

「唉!我刚刚知道这点后也很生气,不过你来之前我上网查了下资料,又觉得这是保障医护人员的作法,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两人边走边讨论,才刚回到手术室外,却听一个女医师喊道:「唐台山的家属在现场吗?」

「我们就是!」两人怀抱着紧绷的思绪上前。

「你们家长不在吗?」女医师愣了一下。

「她去载另一位家属过来,要晚点才会到。」马藤安回道。

李恩杰听闻好友的答覆,这才明白方妈妈不在这,原来是跑去载方其焕了,难怪一直没看见她。又忖及不久前马藤安询问自己该不该找赵映璇过来时,并没有提到方其焕,这下他终于明白原委了。

「好,那我先跟你们报告一下患者的状况,手术成功,患者已经恢復意识,稍后我们会再转回加护病房作察看。」女医生眼角微微瞇着,虽然看不见口罩下的完整笑容,但此刻两位少年却觉得对方是个天使。

将山哥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的人们,都是天使!

待唐台山转移至加护病房后,该院护理部规范的探病时间一到,李恩杰与马藤安便穿上隔离衣与口罩入内探视。黑人大叔非常虚弱,可他注意到两少年的身影,仍是勉力对他俩挤出了个大大的微笑。

李恩杰触碰唐台山的手,赫然发觉对方原先臃肿的身材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瘦骨嶙峋的身版。

少年一时情绪激动,眼眶一红,眉头拧紧,两行清泪就这么扑簌簌滚下。他伸手抹了抹,却是难以止住溃堤的情感。

马藤安在一旁跟着频频拭泪,又骄傲地抬起头,不愿让泪轻易落下,「恩杰,我们不是说好绝对不能哭的吗?」

李恩杰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唐台山。黑人大叔似乎明白少年现在的挣扎,用着爱怜的眼神回望。李恩杰避开唐台山的视线,来回踱了几步,又瞅了床上的羸弱病患一眼,咬紧牙关走了出去,想要回家逃避这一切。

或许,他终究是不忍心继续看着平生最敬爱的长辈受苦吧?

马藤安一瞧急了,登即出言询问:「恩杰你要去哪?」

少年摇了摇头,不顾好友的劝慰,执意返家,马藤安拦阻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李恩杰远去。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李恩杰翻了翻日历,瞳仁脱焦,喃喃道:「还有三天,山哥你一定要撑过去啊……但是我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你那副憔悴的模样了。」

由亚特兰大啟程的航班抵达桃园国际机场,只见一名年逾七旬的黑人老者下了飞机,虽是一头斑白捲发,却站得直挺挺的,显得英气十足。他身着灰色西装,系了个酒红色的领带,领完行李后,缓缓走出机场大厅,并上了专人的轿车,离开机场。

唐台山这三天断断续续地昏睡着,眾人皆知今日其父即将光临,可如今唐台山的病况实是令人担忧不已。

自那日李恩杰难过离院后,他便再也没有踏足医院一步了,无论马藤安等人如何劝说,尽是无功而返。

对少年而言,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从未经歷过的生离死别,一直是天真且幼稚地,一厢情愿认定唐台山的病情将逐渐好转。可如今现实重重赏了李恩杰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像隻鸵鸟般躲了起来,以为不去思考就一切安好。

孰不知人生总会碰上许多课题,愈是逃避不愿直视,那根芒刺便会益发壮大,而惶恐的内心变只会愈加慌乱。

黑人老者接受专人的引导,来到了加护病房外头。亚斯卓公司已经与院方接洽完毕,得以破例在非探望时间让唐父入内。

马藤安、赵映璇以及方其焕母子皆已等候多时,他们苦笑着向唐父问好,对方也透过翻译员知晓了他们的来歷,并深深向马藤安一伙人陪在儿子身边致上最高的谢意。

只见黑人老者披上隔离服并配戴口罩,偕同翻译以及马藤安等人走了进去。甫看见躺在病床上,仍处于昏迷中的唐台山,唐父立即颤抖着肩,满脸歉疚,原先朝气十足的气场顿时委靡,面容瞬间垂垂老矣。

似乎是感应到父亲的气息,唐台山的左手驀地抽动了两下,奇蹟似地悠悠醒转。睁开双眸,一张有着比自己还要更加黝黑肤色的脸,与己颇为相像的圆睛厚唇宽鼻,父亲哀戚的面容赫然眼前。

唐台山全身绷紧僵硬,而后又力竭瘫软,眶内的晶莹不停打转,眼皮却是尽可能地张到最开,就宛若想将父亲的相貌狠狠烙印于心头上一般。

「唐,台,山,我,的,儿,子,我,来,见,你,了。」不知私下练习了多久,唐父操着不甚标准的口音,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

「你是我爸爸……对吗?」唐台山奋力吼出,但听在眾人耳中,却是声若蚊蚋。

不愧为专业的翻译员,即便唐台山语声如此细小,他犹是听得一清二楚,并准确翻译。

唐父用英文回了几句,翻译员便说道:「没错,我是你爸爸。」

「为什么……要拋弃我……还有妈妈?」唐台山皱紧眉间,并胀红着脸抖了好几下,状似咳嗽,却虚弱地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

翻译员再次替这对父子翻译:「我从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以为,那只是段没有结果的异国恋曲。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肯定会接你回美国。」

听了父亲的答覆,唐台山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为母亲感到不值,一方面却又暗自欣慰原来父亲不是真心想拋弃自己。

「可惜……我没办法……陪你回美国了。」

唐父收到翻译,用英文说了几句,翻译员又再将之译出,「没关係你好好静养,美国随时都可以回,就等你先养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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