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到底是哪位师叔这般不尽责,如此急功冒进,竟将弟子的前途弃之不顾?
他走得近了,看见了那个孩子的脸。那孩子也发现了他,猛然转过头来。
空澜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否则他怎会在一个孩子的身上看见仿若面对挚爱一般、几近虔诚的眷恋,纯粹且思无邪。
然而,这种超脱年龄的违和感不过一闪即逝,当那个孩子转过身来,空澜先前的震撼便如同幻觉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压抑的不满。因为他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长了一张并不讨喜的面孔——不是他以貌取人,而是空澜主修命卦星象,司法长老门下的弟子也因为栖山真人的言传身教而对他人的面相极为敏感,相由心生,在修真者看来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你在做什么?你是哪位师叔门下的?”空澜的语气不自觉地严厉了起来,“胡作非为也要有个限度,你知不知道贪功冒进一不小心就会废掉还未长成的根骨?不要以为表现得刻苦就会让长老更喜爱你,宗门内天赋好还勤奋的人比比皆是——”
望凝青眨了眨眼,没有反驳,空澜的话不太好听,但也算得上是忠言逆耳。年纪小的孩子的确不应该过早打熬根骨,要练也必须佐以药浴,精细调理。但,望凝青是个例外,或者说,天生剑骨的人是例外。
何为剑骨?百炼成钢,千锤铸剑,万砺得骨。
天生剑骨之人,本就要将自己一身骨血丢进天地的熔炉里反复锤炼打磨,如此方可成剑。若不愿打磨,那便是一块废骨。这种资质虽然稀世罕见,但能炼成的却并没有多少。而在这个世界之中,拥有剑骨的原本只有两人,空涯以及向寄阳,如今却多出了一个望凝青。
望凝青虽然心中有数,但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资质藏得严严实实的,哪里会跟空澜说?她已是决定要重掌主权,再不能落入被动的境遇里。这么想着,望凝青便收起了剑,板着小脸行了一礼:“素尘见过师兄,师兄多虑了,素尘只是初次用剑,有些亢奋而已。”
礼,没有错;话,也没有错。但不知为何,眼前豆丁模样的小女孩,愣是在古板的言行中流露出一丝怠慢与轻视。
栖云真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给望凝青捏了一张会在第一眼便令人心生不喜的面容。灵猫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但望凝青却能大致猜到栖云真人心中所想,他这么做约莫是为了削弱纯阴之体的“天赋”。因为彻底长成的姽婳颜即便包得密不透风,也有一眼误人终身的本事,所以他给望凝青捏了一张初见生厌的脸,一来可以避免她乱人道心,二来也是警醒她不要误入歧途。
一个幼小的、心性未定的孩子,从小仰仗容貌之故受尽追捧、被人喜爱,走惯了捷径,又如何能走好一条布满荆棘的天途?
望凝青报出了道号,空澜几乎是瞬间便明了了她的身份,这没轻没重的女童竟是掌门刚收入门下的弟子?
空澜连忙在心中默念了三声“掌门不要怪罪”,转而又板起了脸:“原来是素尘师妹,我是司法门下,道号空澜。虽说师妹刚刚入门,不大晓事,但有些规矩还是要懂的。恰好我今日要带师弟,便随我一道吧。”
空澜虽是司法长老的弟子,但对掌门却并无偏见。毕竟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心气正,就连与掌教素来不合的栖山真人也没给自己的弟子灌输这些念想。空澜的师弟年岁不大,是个又白又圆的雪娃娃,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倒是十分乖巧。
望凝青一听这小孩道号“空逸”,立时退避三尺。原因无他,如果说素荧是素尘的小跟班,那空逸就是空涯的小跟班,还是素心的爱慕者。素尘命书中“连其他同龄的长老弟子都不如”的那个“长老弟子”指代的就是空逸!
“不劳师兄费心。”望凝青想跑,然而脚丫子一挪,就被空澜一把逮住,像拎小鸡一样拎在手上。
望凝青反抗不能,愣是被空澜提着逛了一大圈,与空逸一起认识了宗门内所有的内门弟子。先入门的弟子为长,这些内门弟子各个都是素尘的师兄师姐。年纪大些的弟子较为沉稳,见礼后也客客气气的,年纪小的就做不来这些表面功夫,看着望凝青的眼里尽是不服气。
可他们不服也没用,掌门就是瞎了眼认了这么个徒弟,而且还是在闭关半途离山收来的,说掌门不上心,谁信?
如果望凝青生得乖巧可爱那倒也罢了,偏偏她长了惹人厌的脸,下垂的眼角,空洞的眼神,即便不是本意,别人也愣是能从她脸上看出三分轻蔑之情。能成为内门弟子的哪个不是天之骄子?有几个心高气傲的小孩自然是气坏了,联合起来排挤掌门唯一的弟子。
栖云真人闭关了,做不得望凝青的靠山,其他长老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空澜倒是好心,时常让空逸跟望凝青玩在一起,于是素荧、空逸以及望凝青便组成了天枢派的“最强黑恶势力”。这三个人中,望凝青是孤狼,素荧心大,空逸呆瓜,三人都不觉得被其他人孤立有什么不好,时日长了,反倒像是他们三人将其他人孤立了一样。
用灵猫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三人身后各自站了一位孩子们最恐惧的存在——分别是老师、校长、纪委。令人闻风丧胆,心惊胆颤。
恶潮来临还有三年,而在这三年里,望凝青认认真真地作为一名门正派的弟子成长。年纪小的孩子是从基础学起的,最开始的三年并不会让他们学习太过深奥的东西,除了天枢派最基础的寸拳、底母七剑以及八卦步法以外,内门弟子还需读书明理,修一两样杂学技艺。道教所说的杂学指的是易经五术——山、医、命、相、卜,而这五术又囊括天地万象,深奥非常。
宗门并不会强求所有弟子都修剑道,杂学也是如此,望凝青在斟酌之后,选择了祈禳、方术以及锻器。
祈禳是五术之山,顾名思义,是祈雨、祈福、平息灾祸的术法,有通达天意之能,传承自太古的巫术,最为古老;方术是道教的医术,包括方剂、针灸、灵治,囊括草药散剂、奇经八脉、神魂心灵,有勾连生死、肉人白骨之效。
灵猫一见望凝青的选择,便忍不住感叹,心想真不愧是晗光仙君,横剑直指的永远都是天道。
“那选锻器又是为何?”灵猫不解。
望凝青没有吭声,与前面两个直指天道的术法不同,选择锻器的原因很简单,修剑穷一生,她总要有一门吃饭的手艺。曾经的晗光仙君妙手生花,能令灵植朽木生芽,铭剑仙尊擅锻器炼丹,给她留下财帛如山。如今重来一世,她想多学一门技艺,走一条晗光仙君不曾走过的路。选择祈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为祈禳虽然是通达天意的术法,却是较为罕有的、惠及他人而非利己的术法。
祈禳之道,泽被众生,只有想要“入世”的弟子,才会选择修习祈禳之道。
“别的门派我不清楚啦,但天枢派的话,祈禳之道是很重要的。”灵猫蹲在望凝青的肩膀上摇头晃脑,“想要平步青云,必须先脚踏实地。天枢派作为正道第一宗,代表整个修真界与人间皇朝签订了契约,每年都会派弟子巡视人间,不插手人祸,却会平定天灾。大荒之年,人间帝皇会在祭坛之上点燃青烟,天枢派便会派出修祈禳之术的弟子,为黎民苍生祈福。”
与晗光仙君所在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仙门与人间皇朝牵扯极深,可谓是福祸相依、荣辱与共。
望凝青让灵猫掩藏了自己的资质,模仿的是栖云真人的手笔,长老们在查探资质时发现不妥,也会以为这是掌门的意思。靠着这些,望凝青有惊无险地在宗门内熬过了三年。第三年,恶潮将至,整个修真界严阵以待,连空气都沾染着肃杀的气息。
“有点意思。”从小豆丁长成了半大的孩子,望凝青板着脸,已经有了日后不苟言笑的样子。
“尊上,您可千万要小心,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呀。”灵猫有些忧愁地道。
“放心。”望凝青心里有底,这三年来她与所有同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也从未与其他长老有过接触,最是安分守己。而在内门弟子中,她时刻谨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从不掐尖冒头,一直保持在比素荧优秀但又比空逸略逊一筹的境界里。如今空逸已经筑基,望凝青也突破了练气巅峰,随时都可以踏入筑基之境。
命书中的素尘是个没有悟性的榆木,从小就是天才的望凝青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表现出榆木之态。左右思量之下,便在他人对长老所授的知识一点就通甚至举一反三时反行其道,做出不开窍的模样,将同一个术法反复练习百遍,千遍。
“这不会显得尊上很刻苦吗?”灵猫歪头不解。
“刻苦和不开窍并不冲突。”望凝青心里门儿清,师长必然不会讨厌刻苦的学生,但却绝对会喜欢聪明的学生,而她要做的就是那个刻苦但不聪明的人,“有人觉得打劳基底是为了等待厚积薄发,但实际上那是笨人的方法。天才也会努力,他人的付出也不可因‘天才’之名全盘否决。天才和刻苦不冲突,同样,刻苦与愚笨也不冲突。”
望凝青说到做到,在其他弟子已经开始学习更加高深的术法时,她却还在不厌其烦地练着最基础的剑法。她总是比别人慢一步,再慢一步,时日长了,门派内便多出了一些风言风语,但望凝青却从未放在心上。
望凝青不在意,这些诋毁的话语却落进了有心人的耳里,连带着望凝青也被那人看进了眼里。
这一看本不要紧,但偏偏这人性情古怪又好钻研,没过多久便看出了毛病。
“那个孩子。”清晨,司仪长老的座驾旁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恣意随性侧躺在榻上的司仪长老后背一凉,立时正襟危坐,不敢造次。那人伸出手,临空点了点站在日课弟子队列最左边的女孩,问道,“是谁的弟子?”
丹芷真人用羽扇遮面,探头望了望,小声道:“回大师兄,是掌教三年前收的弟子。”
那人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还是颔首道:“掌教师弟倒是好眼光。”
丹芷真人纳闷了,奇道:“此话怎讲?”
丹芷真人的大师兄,司法长老栖山真人瞥了师妹一眼,不答。他寡言少语,性子孤僻,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身形极为消瘦,却瘦得很有风骨。比起有宸宁之貌的栖云真人,栖山真人更符合世人对“仙长”的想象,清癯如树,仙风道骨。
栖山真人不接话,丹芷真人却被勾得心里痒痒,她看着下方背着手、整齐划一踏着八卦步的小豆丁们,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同。
“大师兄,你若是不给师妹我分说清楚,师妹我可是会闹得您不得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