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开始思考,而思考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直到得到答案为止。
他是生来不祥的黄泉子,没有人类愿意与他玩耍,但他又不能放下尘世的一切,去愿意包容接纳他的妖怪那一边。
所以他一直都是孤独的。
站在时光尽头微笑的男孩,抱着小小的鞠球,身边既没有人类,也没有妖怪。
他淌过池塘的水,踩过庭院的花,在蝉鸣与飞雪的交织中一点点地长大。
他试图寻找自己在尘世中的平衡点,所以独自一人爬上了神社,翻看社中的藏书,学习了阴阳术法。
在那里,他交到了第一位人类朋友,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公子。神社中的巫女低声交谈,说那是战败的寺家公子,没人敢提起他的名字。
公子虽然总是一副郁郁而不得志的模样,但却总是耐心地听他讲话。
“没有人喜欢我讲话。”已经是少年模样的久我莲撑着下巴,唇角依旧挂着轻淡的笑,“人类不愿意听我讲话,但跟妖怪讲话,又会让人为难。”
“你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所以才会不想让人为难。”公子神情郁郁,“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值得温柔以待的人呵。”
“你知道平安净土以外的平民百姓过着怎样朝不保夕、腹无粟粒的生活吗?你知道吉原中的游女大夫活不过三十,被遗弃而死的孩子的尸骨甚至阻塞了河流吗?”
“我不知道。”小小的少年一如既往地垂眸,母亲喜欢他垂眸的模样,显得温柔而又乖巧,“但我现在知道了。”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能缔造多么惊人的伟业。”公子自嘲地笑了,“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妖怪之手,男孩,只要你愿意,你能救活无数煎熬挣扎的生命。”
“那样会有人开心吗?”
“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不会再有人不愿听你讲话,你和妖怪说话也不会让人为难,以后甚至会有人将黄泉子好好养大,百千年后依旧有人瞻仰你的光华。”
“是吗?”少年微笑,“好啊,那便这么做吧。”
“说笑的!哪有那么容易啊!”
“嗯,试一试也不错。不过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有没有搞错,现在才问这个?!”
后来,那不知道名姓的寺家公子离开了神社,给少年留了一封信,感谢他的“试一试”。
就像少年从他身上得到了愿望一样,他一定也从少年的身上得到了力量吧?
他没再回来,不知去了哪。久我莲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渐渐的也不再去思念他。
望凝青看着那小小的少年再次长大,他穿上了飘逸的狩衣,挽起了长发,轻摇折扇走过长街,便成了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的模样。
时隔多年,他在朝廷官场上看见了死于两城交战的地方首领的画像。
那个曾经郁郁不得志的寺家公子,最终还是如朝生暮死的浮游般冲出了水潭,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久我莲成了阴阳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百鬼帐。他降服妖怪多是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甚至有灵与神明心甘情愿地将名字交给他。
第一个因久我莲而死的妖怪是他幼时的玩伴,那害怕寂寞的影妖取来了黄泉的“非时香果”,喂他吃下。
正如母亲所言,越是喜爱,就越是要害他。
非时香果,常世之国四时皆能放散香气之木实,既为橘。
但那颗混在果盘中的非时香果却唤醒了黄泉子的血脉,那是久我莲生命中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母亲跪坐在他的床边哭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很凉,也很烫。
“远离了尘世,骗过了所有人的认知,可最后,我还是没能留下这个孩子吗?”
他坠入了梦的深渊,无法苏醒,五感尽失。空洞的躯壳与灵魂在彼此拉扯,能感受到的唯有无处不在的撕裂以及痛苦。
他煎熬了整整三年,每一日都生不如死。
第三年,望凝青看着重新走到阳光下的枯瘦少年,一时陷入了沉默。
第一个妖怪朋友已经被阴阳师的符咒净化。
第一个人类朋友已经被埋在了小小的黄土包下。
少年依旧孤身一人,身旁没有人类,也没有妖怪。但奇异的是,他不再感到孤独了。
堕入深渊,然后重返人间。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活着真好啊。
“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感觉原来这么温暖,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就连曾经有些厌烦的蝉鸣,都是生命存活的迹象。”
少年垂眸浅笑,同样是笑容,却已经变得不再一样。
“活着总会感到幸福的,哪怕等待那一瞬的幸福需要无比漫长并且痛苦的时光。”
——所以,只要有人想活,那便去救吧。
这世上最可贵的,是“温柔”,以及“依旧温柔”。
望凝青仰头,她看着苍蓝的天穹一点点地破碎,无间地狱被灰烬笼罩的天空再次显现,铺天盖地的碎片中,整个地狱的苦难与伤悲都在人性的辉光下俯首。
无法动摇的、对道的执着;与无法击溃的、对尘世的温柔。
大阴阳师自阿鼻地狱中抬头,昨日重现的恍惚还未能从他眼中散去,唇角却已轻轻勾起了笑容。
隔着半臂之距,望凝青与他对视,如伫立云端的仙看见了活在尘世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