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的一声轻响,仿佛穿过了一个巨大的水泡,一切黑暗都如流水般逝去。
冥鸢早有准备,立刻运气轻身,稳稳地踩在了实地上。但过去的“冥鸢”却没那么幸运,毫无防备的她直接在地上滚了两滚,沾了一身草屑。
草屑?突然反应过来的斗篷少女迅速爬起身,近乎不敢置信地撩起斗篷,看着沾在斗篷上的青翠草叶,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魔界怎么会有青草呢?这里的土地就像荒漠,只有一些耐寒不挑地的荆棘灌木,分布稀疏,少得可怜。
冥鸢看着过去的“自己”喜怒都现于面上的神色,心中有些感慨,原来自己和鸢融合在一起时是这般模样。
过去的“冥鸢”既有冥的狠辣果决,又有独属于鸢的天真纯粹,尚未在魔神窟中九死一生走出的少女,眉眼虽有阴霾,却还藏着几分活人的生气。
就在冥鸢看着过去的自己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低斥:“谁?”
冥鸢和斗篷少女同时抬头望去,只见此地青山绿水,自成一片天地。而在她们不远处,一身青衣的少女负手而立,眉眼冷淡,神情郁郁。
这,便是她们最初的相遇。
冥鸢如同一个旁观者般看着青衣少女与过去的“冥鸢”交谈,青衣少女自称“安青瓷”,判断出“冥鸢”没有恶意后,她才邀请她前往自己的居所。
不对,这很古怪。冥鸢摇了摇头,为什么熔炉的中心会有这样一片幻境?为什么黑水包裹的幻境中会有这样一名与魔界格格不入的少女?
“你叫我青瓷吧。”青衣少女的手中提着一盏灯,很古怪,明明这个幻境亮如白昼,但她却提着一盏灯,“只有这个母妃给我的名字,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冥鸢听她这么说,突然咀嚼到了一丝源于灵魂深处的怒火。
冥鸢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女,她宽袍广袖,腰佩锦带,那一身雅正的风骨,将青色衬得美极了。
她或许不是最美的女子,但她一定是将青色穿得最美的女子。
虽然在冥所拥有的记忆中没有这个少女的印象,但是在看见安青瓷的第一眼,她便决定喜欢她。只因她在她身上看见了衣食无忧的年代才能养成的风流与文化。
“你不是魔界中人。”过去的“冥鸢”一口道破了少女的身份,仰仗实力,她虽然警惕,但也有限,“魔界根本滋养不出你这样的人。”
“我原是人界景国的子民。”青衣少女没有否认,反而直白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至于我的道号与师门,不提也罢。我现在,只是青瓷。”
少女面色虽冷,却没有将“冥鸢”独自撇在荒郊野岭之中,她带着“冥鸢”回了自己的屋舍,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有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风雅与精致。
“这里是哪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冥鸢”的情绪稳定下来后,立刻就问起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自己进来的,你不知道这是哪?”安青瓷眉眼冷冷,她坐在桌旁,一手托腮,看着她,“得亏你是活人,才能顺利穿过弱水来到这,这里是‘熔炉’的内部。”
“熔炉?”“冥鸢”有些困惑地反问。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安青瓷语气沧桑,“他们为这物件取名为‘天地熔炉’,以残碎魂片与血肉为柴薪,炼弱水为浆,滋养万物。”
“太阳?”“冥鸢”听得此话,便喃喃,“这里就是他们造出的大日内部?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安青瓷挑了挑眉,她眉眼精致冷艳,这番情态做来总有几分含而不露的讽刺之意,“因为我死了。”
“咚”,茶杯落在桌面之上,青衣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拂袖而去。
“冥鸢”以为自己提及了她的伤心事,一时有些无措。那时的她虽然贵为魔尊,却多是仰仗传承之故,心里还存着善意的柔软,便也不敢去追。
谁知,到了傍晚,安青瓷竟提着一只尾羽极长的山鸡回来了(创作需要,不吃野味,从我做起)。看见“冥鸢”还坐在位子上,她有些意外。
而此时,“冥鸢”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茶桌旁,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她喝得极为珍惜,那时还未走出魔界的少女,不曾尝过这般清丽醇香的滋味。
“过来帮我打下手。”安青瓷毫不客气,使唤魔尊就像使唤家中的侍女,“对了,你喝酒吗?”
“酒?”“冥鸢”乖巧地随她走进了厨房,听见这陌生的物事便露出困惑的神情,“酒是什么?”
“是能让人忘记忧愁的东西。”安青瓷捋起广袖,用绳收住袖口,随即往厨房的小板凳上一坐,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山鸡的脖子,划了一个口子放血。
“冥鸢”被使唤去升火,看着火焰在炉灶间升起,她愣怔许久,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都说,文明自火而始。生于黑暗中的魔界众生对于光明的执念只多不少,哪怕是“冥鸢”,她也是渴望着太阳的。
最终,因为“冥鸢”心心念念的都是火,结果火越烧越旺,险些没把炉灶中的山鸡烧糊。
“你烧火都烧呆了不成?”安青瓷很是不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可从未吃过这么粗劣的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是拆开荷叶中包裹的山鸡,盐焗的鸡肉虽然烤得有些过火,却别有种干香的滋味,皮脆肉嫩,鲜香无比。
她们一起共用了一顿晚饭,虽然早已辟谷,但“冥鸢”还是吃得头也不抬,从出生起她便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就连那辣口烧腹的酒,她也吞了半坛子下去。
“牛嚼牡丹。”安青瓷吃相文雅,姿态也美,看着“冥鸢”饿死鬼的作态,很是不高兴地拿花丢她。
哪怕拿花砸人,她的动作也透着一股潇洒的韵味,见“冥鸢”满嘴油光地接住花朵抬头看她,眼神懵懵懂懂的,安青瓷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冥鸢已经完全不记得这段往事了,但是看着躺在草坪上一起看星星的女子,她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安青瓷是个很有“君子风骨”的人,这种“风骨”不仅体现在她进退有度、雅正温文的仪容举止,也体现在她那“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的龟毛上。
哪怕身处此地,她也有登高望月、焚香抚琴的风雅意趣,“冥鸢”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吃醉蟹,喝菊花酒,赏四时花,望十二月。
时日久了,两人也熟了,“冥鸢”问她是怎么死的,安青瓷便也说了:“我师父杀了我。”
她说起此事,神情很是无所谓,但是冥鸢能感受到她灵魂中燃烧的怒火,安静却炽热,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
提起“师父”,安青瓷的心情便会低落。她抽出一根竹笛,却是吹了一曲塞外的战歌,她的愤怒在乐曲中燃烧,尖锐凄厉,无比的炽热。
“朝闻道夕死可矣。本以为见到他拔剑出鞘,我便能安心受死。”安青瓷讽笑,“但我不能,他根本不配当我的师父。那是直指天道的剑意,可他的剑……算什么?算什么呢?他道心有瑕,剑存疲意,实乃画虎不成反类犬。用着天道的剑,却存着凡人的心。”
“再给我二十年,我必能胜过他。”安青瓷仰头灌了一口酒,两颊薄生红晕,面有不甘之色,“不,再给我十年……十年就够了。”
没有十年了。冥鸢心生悲凉。因为安青瓷已经“死”了。
冥鸢在安青瓷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终于可以确定,安青瓷便是他们一直都在寻找的气运之子。在那被扭曲的命轨中,这稚嫩的一线生机没能等来“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