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剑尊的态度始终平和冷静,喜怒不形于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那些冥冥之中堆积起来的、压抑而又沉重的情绪。
那个一开始能被他轻飘飘捧在手里的孩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次送走了一个生命,剑尊彻夜坐在莲池旁,看着池塘中那朵还未绽放的金莲,“必须……先补全你的命。”
剑尊拔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柄通体纯白、唯独剑尖一点金光,漂亮得难以言喻的宝剑。
“剑灵未生,却已有了形魄。”剑尊将这陪伴自己千年的“止戈之剑”拆下,置入金莲。
“以剑脊为骨,以剑魄为形,若你于此世已无凭依,便由我来铸你的脊骨。”
用这世间最冰冷的锋利之物去铸最柔软滚烫的骨血,这是多么疯狂又不切实际的决定?
所幸,每次都在气运之子身上犯错的铭剑仙尊,这回终于赌赢了一回。
稀薄的晨光之下,蜷缩着手脚睡在金莲中的女婴拥有了完整的形貌,至少,她也不再发出痛苦的、有气无力的哀哭,而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无所不能的剑尊阁下在那一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便发现,怀中的女婴形魄纯粹,却不具备灵物该有的灵根。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无法踏上仙途,寿命百年一瞬,难得长生。
这具躯壳是个失败品。剑尊明白,但是他于天外带来的莲花白藕并非凡俗之物,只要补全了形魄,气运之子就会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臻得圆满。
他当然也可以加快这个进程——毕竟如今的世界危在旦夕,天地摇摇欲坠。只要他能狠心结束怀中女婴的生命,下一个诞生的躯壳必定会比这个更完美。
剑尊定定地凝视了怀中的女婴许久,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剑尊是无想无结无爱之人,但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个孩子悲惨地死去了。
他抱着孩子来到凡尘,近乎笨拙地去学习、去接触红尘的父母如何哺育并且教养自己的孩子,他耐心地把孩子养大,这是他第一个活过百日的孩子。
然而,第一年,这个孩子还是死了。
死而复生的气运之子已经丧失了心气与生念,铭剑仙尊不过是走开了半步,那神情麻木的孩子便自己投身了莲池。
那一天,铭剑仙尊在莲池旁枯坐了一整个白日,一整个长夜。
天明,莲池金莲又生。清寂山上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墓碑,名为“一年”。
后来,可能是因为气运之子的骨与肉逐渐磨合圆满,她存活的岁月越来越长,她渐渐地也能开口说话,与人交谈。
她不再竭嘶底里,不再乱发脾气,那些曾经糟糕的、却还勉强算得上鲜活的情绪仿佛随着流水的洗刷而一同融进了水里,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明。
——但,唯一不变的是,她没有生念。
没有生念的灵魂,哪怕拥有骨与肉,也终究是不得长久。所以,铭剑仙尊继“一年”后,又送走了“岁二”、“年半载”、“三春”等等。
后来,铭剑仙尊不再用时间去铭记她们,于是那些墓碑上小小的字就变成了她离去那天的景色——“冬眠”、“初阳”、“晴好”、“小雪”。
那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与光影只有铭剑仙尊记得,因为每一次苏生,气运之子都会忘记一部分过去的自己。
后来那几年,气运之子的死亡都是一样的——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成长、衰老、死亡。她不再腐朽、不再糜烂,却依旧不得长久。
因为她没有生念。
不知是第几次,再次送走了那个短命的孩子,铭剑仙尊突然折身回屋,简单打点了一下行囊,次日,便带着新生的气运之子下山了。
铭剑仙尊找了一处偏僻安静的桃源乡村,伪装形貌,在村子里成为了一名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博学多才的教习先生有一个玲珑可爱、宛如莲藕般俏丽的女儿,虽然她安静又不爱说话,但大家都很喜欢她。
那一世,气运之子足足活了五年。
从那之后开始,铭剑仙尊开始带着气运之子于尘世中游走,他带她去看苍山洱海、天山落日,带她去看崖壁钟乳、草原瀑布。
他带着她走过凡尘的春夏秋冬,带着她去见证人世的美德与善;他也带她走过战火与离乱,告诉她什么是悲欢与人世的苦难。
他指着天,指着海,用更遥远广阔的天地去填充她的躯壳,用这个本该需要她去拯救的世界去治愈她残破不堪的灵魂与心。
铭剑仙君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他踏过尸山血海,撕裂过天空与大地。他能轻易跨过这世上的一切苦难与坎坷,斩断所有阻拦前路的荆棘与困苦。
但他怀中的孩子不需要这种锋利。她需要全世界最温柔的触摸,柔软如云朵般的安抚,还有如冬夜炉火般的温度。
所以,那视众生为草木的天人就此走下了神坛,让自己拥有了体温与血肉。
他教导她如何立世的同时,他也在一点点地蜕变成人。
就像教导孩子行走之前,父母必须也会行走一样,不懂生为何物,就无法唤起他人的生念;不懂如何做人,就无力规劝他人留在人间。
所以他陪她入世,将这片大地的苦难嚼碎,再将其中人性的光辉哺育给自己的孩子。
一日,铭剑仙尊牵着女孩的手走过硝烟未绝的战场,一直如木偶般僵木的女童突然抬头,看着不远处商量着易子而食的两对父母。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女孩的眼中倒映着凡尘中的百般苦楚,问询的话语却平淡如水,其中不再有恨,“肉体明明只会带来痛苦。”
“因为——”反倒是铭剑仙尊,喉结上下一滚,他垂眸看着两人相牵的手,竟有种陌生的、难言的感情淤积在心口。
一颗埋在喉舌里的种子突然生根发芽,蜿蜒的藤蔓挣出了唇齿。
来不及理清楚思绪,剑尊听见自己上下嘴唇一碰,自然地说出了曾经的圣尊或许修道万载都说不出的话:“如果你没有躯壳,师尊就没办法牵你的手了。”
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太过温情、太过富有人情味,连带着剑尊自己也愣怔了一瞬。女孩转头看着他牵着自己的宽厚手掌,眨了眨眼,竟点了点头。
那一世,女孩的成长开始变得缓慢,而他们旅行的脚步也迈上了妖界的领土。远离了人心的纠纷,他想让她去见证更蓬勃、更自然的生命。
铭剑仙尊以为,这一世哪怕不能长生久视,她至少也能寿终正寝、长命百岁。
但,总是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