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石的照料下,阎不渡扛过了这一遭。他并未急着杀死空石,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两人该谈天谈天,该下棋下棋。
尹辞看得出,阎不渡这是改了策略。
几日和气在前,阎不渡心里清楚只要不谈及善恶大义,两人总能聊得投机。从数理乐理,到天文历史,一日又一日,他们从没有缺过话题。
阎不渡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对自己的猎物抱以十足的耐心。
他只字不再提自己干过的混账事,进退有度,摆出一副浪荡君子的模样。兴头来了,他偶尔还会对空石动手动脚,出言调戏。只是诸多举止偏偏点到为止,刚好在空石不会避开的度上。
指尖一拂,发丝一扫。言语风流而不下流,触碰暧昧而不露骨,一切刚刚好。
奇特的是,与之前不同,阎不渡没有故意做戏。他不再规避性格中残忍暴戾的部分,剥下层层面具,尽情挥洒本性,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与空石相处。
空石如他所料,任凭雨打风吹,兀自波澜不惊。
就这样,又过十几日,心境中将满一个月。
最寒冷的时刻已然过去,洞外风雪也小了不少,阎不渡的手臂终于临近痊愈。
两个人的日程规律起来。
上午,空石外出驱除幻境,开辟出路。而阎不渡接下了觅食的活计,每天会弄些菜蔬肉蛋回来。两人一素一荤,井水不犯河水。
用完午饭,两人下棋。一局要数个时辰,一正一邪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地乱侃。两位高手博学多才,再未见前几日无应无答的冷场。
日落,棋局必定会以平局结束。空石开始念经,而阎不渡默默运行内功疗伤。他偶尔支撑不住,呕出几口血,空石也会帮他洗衣擦身、调理内息。
每到这时,阎不渡总会顺手揩几把油,直到和尚皱眉才作罢。
最初那阵的针锋相对,杀意与疯狂,现今看来如同虚妄。单看这一天天,比起死敌,两人更像是攒了多年默契的友人。
和最开始相比,不知是演技还是真心,阎不渡看着轻松不少。而空石面色不改,温和如故。
可旁观的师徒俩明白,这不过是两人误入古阵后的短暂和平。
一旦山外残阵尽解,严寒雪暴再也困不住阎不渡、空石这等高手。两人离开这狭窄的岩洞,又会进入不死不休的境地要么空石死于此地,要么阎不渡被空石捉住,押去见尘寺,从此不见天日。
他们不可能在这待一辈子。
阎不渡究竟要怎么毁了空石呢?
用多日相处麻痹空石,让和尚为情所动。还是要佯装悔过,再来背后一击?
阎不渡一生极尽暴虐,既没有称心的对手,也没有交心的友人。如果就这样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甚至谈得上最好的死法。他真的还想毁了空石么?
阎不渡此人向来百无禁忌、肆意妄行,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现在,师徒两人反而不太确定了。
直到变故来临。
那一日,两人照例下着棋,突然谈到了死。
我自是不甘这样死掉。空石,你可曾听说过视肉?食之成仙,长生不老。
阿弥陀佛,佛门不兴这一套。
我猜也是。一个没事给自己戴沉砂箍玩的门派,怎么可能求长生。
施主可曾找到视肉?
找到了我还在这?
空石慢腾腾地按下棋子:那么施主成仙之后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施主如今已是人上人,享尽人间富贵,又视芸芸众生如猪狗。那么施主乘风登仙,打算换个怎样的想法,又要换个怎样的活法?
阎不渡呼吸一滞。
金银满仓,恶名昭彰。众生愚钝,身边无人。施主成仙,只会让这境况更长久,恕贫僧看不出区别。
神仙不同凡人,怎可能没有区别。
那么施主要舍弃凡尘,断绝七情六欲么?空石少见地笑起来,施主舍得?
阎不渡也少见地沉下脸:当初谁说不会渡我来着,空石,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贫僧好奇。
你也会好奇?难得。
山外残阵解了八九成,山路已现。兴许到了明日,我们不会再有交谈的机会。贫僧想趁此机会解解惑,如此而已。
最后一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局。
一个月的轻松平和,终归是梦幻泡影。正如每日棋局千变万化,结局却从未改变。
阎不渡脸色微变,由怅然转为淡淡傲慢,傲慢又化作带有施舍意味的怜悯。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徐徐捏紧棋子,语气随意:我成了神仙,首先要慢腾腾过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忧心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事,也不用应付那些心口不一的两面人。
反正世间凡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张面具、几种反应。本座杀人也杀腻了,不如捉个有趣的神仙陪我打发时间。天界那么大,总有我看不穿的吧?到时自会逍遥自在,就
就如同此时此刻。
阎不渡微微睁大眼睛。
空石见他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只是温声提醒道: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咔哒。
石头棋子从颤抖的手指间滚落,砸在地上。
下一刻,阎不渡喷出一大口黑血。他整个人挣扎着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方才那枚棋子浸入乌黑血泊,颜色又比其余棋子深了三分。
阎不渡那张妖艳的面孔彻底扭曲。透过凌乱的长发,他翻眼看着空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怨毒委屈。他痛苦地抽搐着,污血从嘴角不住流下。
空石起身:施主,我扶你换个地方
滚!阎不渡悲鸣道,指甲紧紧抠进地面,血肉模糊。混账,你知不知道你
刚挤出几个字,更多的黑血喷了出来。
阎不渡抖得厉害,几乎没法正常说话。看这状况,比之前所有发作加起来还严重。
多日的默契与和平碎裂一地,阎不渡第一次现出了惊慌的模样。他的负面情绪像是失了控,恐惧、悲哀、仇恨混作一团,随黑血四下飞溅。
本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现在才定欲
与之前的发病不同,无数细小而青黑的血管现于阎不渡全身。它们彼此交织、纤细精巧,被那白皙的皮肤一衬,仿佛瓷器的细密裂痕。
美丽又可怖。
阎不渡上一刻还在正常下棋,这一刻便起了高热,整个头颅在严寒中散出热气来。他境况诡异,神似走火入魔,体内真气却不见乱掉的征兆。空石刚把他扶起,阎不渡一声惨叫,周身真气不顾一切地炸开,将空石生生逼退。
空石终于面露异色:施主这是?
恭喜,和尚,恭喜啊。这次阴阳怪气的成了阎不渡,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背个死人出山。多,咳,多么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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