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如何,你我回去之前,同走那条街若是走到尽头,你的想法还未变,那我可不接受反悔了。
时敬之语气轻了不少,其中的期待与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元宵节未到,孪川灯会未办。好在不少店家未雨绸缪,早早备好了个店门口的花灯。街道上行人寥寥,然而暖光未熄,门口还有不少生意人歇着,姑且和热闹沾那么点边。
师徒两人戴着傩面,慢悠悠地并肩而行。两侧明明只有简陋民房、黯淡火光,两人却走出了热闹集会的轻松感。
时敬之走得不紧不慢,每一步端端正正,用足的气力。尹辞突然生出个猜测比起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时敬之更像是给自个儿留稳定情绪的机会。
看着怪好逗的。
这念头刚蠢蠢欲动,就被尹辞一把掐住。刚说好联手,逗什么逗,被沈朱记册子是小,被时敬之误会态度就麻烦了。
然而耍弄人的习惯持续了大几十年,一时难以改掉。尹辞只得另辟蹊径,又开始回忆小哑巴那张无辜的脸。他一走神,整个人跟着僵了僵。
时敬之瞬间扭过头,满脸草木皆兵的狐疑。
尹辞:和刚才的事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我情谊还算深厚,我不会再作弄你。
我还以为阿辞不会在意那些个鸡毛蒜皮,没想到这般耿耿于怀。
尹辞啧了声,悻悻结束话题:说不上耿耿于怀,偶尔想起罢了。
时敬之不知该如何接话。尹辞嘴上满不在乎地说偶尔想起,脸上却深深刻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
此人还在介意那些玩笑之事,可见长辈之心不死,他得把过去的影子彻底抹掉。这还不简单?此刻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不如大家有来有往,这一页就算揭过。
借着傩面遮挡,时掌门攒了一腔快刀斩乱麻的豪气,预谋起来这场反调戏。
街道末端,半侧花灯半侧枯树。
木制傩面粗糙无比,油彩剥落,显得傩面下的半张脸越发清逸如仙。
尹辞步子极稳。他没有束发,昏黄火光下,长发微动,泛出静水一般的柔光。那人肤色苍白,唇色稍淡,脸上不见任何细碎瑕疵,仿佛与世间的血腥尘土相隔甚远。
可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知晓血污的滋味。
时敬之从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尹辞,此人似是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好看几分。他本以为逗弄人简单至极,现下一看,倒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
时掌门的豪气拔了黏糊糊的丝。他别别扭扭地观察了会儿,决定临阵脱逃,吻下对方面颊了事先前鬼墓灌药,他还口对口喂过尹辞,那会儿有这么困难么?
他的目光黏在那淡色的嘴唇上,只觉得自己生吞了一只活兔子,整颗心被踹得七上八下。
算了,此事必定得有个了结,哪有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道理。时敬之稍稍调整傩面,无视心中踌躇,来了个突然袭击。
他微微侧身,亲吻在尹辞唇角一触即收。
他原本想效仿当初的自己,吻上尹辞的嘴唇,却到底没能下口。只是一个轻吻,他颈后便自顾自起了层热汗,心里的温情完全串了味儿,多出股莫名其妙的甜意来。
仿佛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亲密似的。
时敬之手忙脚乱地压下失控的心跳。他继续迈着步子,假装头脑清明,嘴上随意道: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也无需
等等,不对劲。时敬之突然心有所感,侧头一看身边人没了。
尹辞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没再向前一步。
他背后的枯树上缠着盏粗糙花灯,灯中火摇摇曳曳,透出一片朦胧的温红色。尹辞确是戴了半张脸的丑陋傩面,可是脸上震惊的神色遮都遮不住。
尹辞像是未曾料想过这景象似的。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震惊地看着时敬之,仿佛发现了一只比秘典还夸张的妖邪。
时敬之不得不停住脚步。
满脑袋杂七杂八的怪念头纠缠成一团,他几乎无力看路。时掌门忽地心想,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忽地又想,他们好像彻底错失了消除尴尬的时机,将尴尬带到了全新的层面。
围绕着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不动如山。尹辞面前,他好像彻底忘记如何逢场作戏了。
话说回来,时敬之虽管不住自个儿心跳,并非不认得风花雪月怎么写。对面可是不死不灭之身,本该比自己游刃有余才对。
时敬之看向尹辞,一反常态,煞是痛快地示弱高人你怎么回事,快解决下这个问题。
然而尹辞给不出反应。
若论痛心疾首的程度,尹辞完全不输时敬之。
先前的谈话里,时敬之恨不得把他推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就差跟他掏心掏肺,列个表算人情账。尹辞刚勉强把此人摆回另一位强者的位置,就吃了一记回马枪,简直毫无防备。
意识到之前,他的脚便擅自停住。这手确实有效,尹辞心想,自己的确再没工夫想念小哑巴。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入世入过了头,居然可耻地心悸了一瞬稚子容貌沉入脑海,近日种种浮现回来。他一腔酸楚情意没了落点,被这一吻撞碎在半空,化作某种微妙的怜惜。
他心中为老不尊四个字越发闪亮,谴责的意味浓郁至极。
好在只是片刻失态,还来得及挽回。
尹辞抬起头,迎头撞上了时敬之不知所措的双眼。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差当场控诉对面为什么没能成功装傻。
两只木鸡就这样呆在街口,任凭夜风吹来吹去。
无论如何,他们终归是走完了这条街,尹辞心道。就算过程和预期有所差别,结果是一样的
到了最末,他再也当不成这个人的神仙了。
第89章逆阳
时敬之当晚基本没睡着。
孪川干冷,客栈古旧。门一关,窗户被寒风吹得喀嚓喀嚓响。时敬之满鼻子干稻草与泥土的味道,身上的旧被子死沉,他又把身子挺得笔直,隐约有种就地入土的错觉。
尹辞背对着他,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景象与前些日子并无不同,时敬之却觉得身边多了块人形烙铁,他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床铺让给了病号,地板就这么大,哪怕时掌门竖过来睡,也难免碰着挨着。尹辞一头长发仿佛真成了妖邪烦恼丝,时敬之沾都不敢沾,恨不得把它们悄悄盘起来。
施仲雨走了,旁边的房间睡着沈朱。枯山派四个男人挤在一间,他独自搬出去未免显得心虚。亏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还没到,他刚备好的万事掀起惊涛骇浪。
时掌门烙饼似的翻腾来翻腾去,一半心分给正事,一半心胡思乱想。他前脚想着国师们的百年伟业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脚又想,尹辞活了得有几百年,在被人救去当傻子养前,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时敬之连合作关系都不太想继续了。他只想让尹辞安安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当回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神秘山户,最好永远别沾血污。三岁时还好,眼下的他想起尹辞枫林中的疯狂,不再心道神仙强悍,只觉得一颗心酸楚不止。
欲子情绪原本就比寻常人激烈,几个时辰过去,脑后那种麻酥酥的热感还留着。时敬之盯着尹辞躯体微微的起伏,生起无名闷气
那时察觉到他的窘态,尹辞要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还能就此搁置情绪,而不是半夜化身酸菜馅儿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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