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时敬之松开怀抱,倚上岩壁。玉眼功用、目之所见,他将一切掰开揉碎说与尹辞,并未隐瞒任何细节。
描述完在尹辞身上看到的,时敬之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又开始分析阎不渡此举的动机。仿佛尹辞身上骇人至极的异象,只是众多线索中最为普通的一个。
尹辞却听不进去了。
时敬之的平静描述还在耳边回荡。尹辞没有亲眼看到,可他好歹直面过肉神像、树根巨像,知道此人所见之物能邪异到什么地步。
只听那描述,他无非是一座格外像人的肉神像,只不过是秃枝为骨,血根为肌。原本尹辞还抱了一线希望,尽管只有那么一线希望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承了仙术的凡人,还能变回凡人的身躯。
尹辞张开掌心。他的掌心与其他凡人一样,横有细细的纹路。要让算命的瞧了,说不定还能为他算出一生的跌宕起伏来。
多像人。
可惜到头来,自己果然不再是人,或从未是过。他是模仿人的妖物,还是仙人取乐用的造物?他的情感是真是假?执念又是否人为?
念头一起,尹辞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几百年前的记忆在脑海底部翻滚,激荡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起初接近时敬之的目的,就是寻找杀死自己的办法。一路走来的时光太过鲜艳,他险些忘记这一点。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神仙么?】时敬之曾这样问过他。
世上哪有这般无知又邪异的神仙?
想来好笑。自己一心寻死,却在此人身边找到一条隐秘的线索,寻回一点属于人的温暖。百年过去,他漫长的人生好不容易回归正轨,一个妖邪怪物的真相却劈头而下。
发现他真身的人还偏偏是时敬之。天意弄人,连他仅存的一点牵挂都要染指。
就像怀抱一尊纤巧脆弱的琉璃暖炉,唯恐不慎摔碎,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声脆响。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脱与虚无。自始至终,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尹辞缓缓收起五指,攥紧拳头。那股绝望的空虚感再次涌上,多日不见的戾气蠢蠢欲动。压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缓缓流进心脏。
人有人的相处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时敬之必定明白。哪怕为了寻找视肉,他们还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暧昧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攀上崖边,天命轻描淡写的一脚,又要他坠下深渊去。最后总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阎不渡将玉眼作为视肉钥匙,正如你先前所说,视肉未必是单纯的延寿之物。
尹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两手准备,趁早调查引仙会。时间有限,你我分开行动吧。
时敬之没有答话。他靠着岩壁,神色专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辞身上:那可不行,阿辞不在身边,我睡不着的。
够了,尹辞当他缓和气氛,语调不怎么柔和。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阿辞,为师前几天才教你珍重,你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这类话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开心得紧。时敬之笑眯眯地打断尹辞,阿辞确实不是话本中的仙人,岂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边,动作十足放松,不见半点妖异跟前的防备。
这世上知晓你的真身,还会如此喜爱你的,只会有我这样的疯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爱你的人是我,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这人在说什么?
我们刚进洞,我就好好确定过。温度、气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辞,并未被任何东西替换,这便足够了。阿辞,过来。
尹辞没动弹。他望着面前毫无顾忌散发气势的人,脑中一片罕见的空白。
那我过去。时敬之哼哼道,我好歹是师父,唉。
时敬之踱着步子走到尹辞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此人笑得一脸春风: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厌倦了轻飘飘的你来我往。阿辞不想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给我吧。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他的声音和缓温柔。
你可愿与我一起?师徒尚不足,不如共连理。
这小子疯了,尹辞心想。不过话说回来,此人似乎一开始就疯得别具一格。尹辞少见地陷入混乱,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可知道你在讲什么?
时敬之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当然。我也不想如此仓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辞又要把自己当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为区区皮囊,实在不值得。
这是皮囊的问题吗?
尹辞按住额角,有点恍惚。他刚觉得自己不正常,这人就能更不正常给他看。时敬之分不清轻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过来了。
只是花灯下的心悸,于此刻卷土重来。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颗洞穿魂灵、将他强行钉在尘世的长钉。二十四年后,冷硬长钉化为柔软细丝,织就一张巨网。
方才还在虚无中坠落,这会儿骤然摔上柔软的网。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间。只是这网结实归结实,就是角度过于猝不及防,让人着实不知所措。
尹辞半天才稳回气息,时敬之趁机向前几步,停在尹辞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里的那一点儿紧张藏得相当严实。时敬之身子微微前倾,少许光线由洞口洒下,淌过他的发丝,将几缕鬓发映为金棕色。
岩洞昏暗,这道光芒有些晃眼。
尹辞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前是我戏弄你戏弄得太过,关系亲厚并不等于恋慕之情。连理之事,切勿随意出口
心中满是情绪,没了余裕。尹辞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游刃有余。而时敬之却不知从那儿得了底气,镇静到判若两人,只是耳尖还泛着浅淡的红色。
阿辞怎么一直在说我的事?时敬之轻声咕哝,神色间的仅剩的紧张也消失了。你若不愿,直接拒绝就好。
尹辞化身石雕,只是望向他,目光复杂到难以言说。
时敬之没有干等,他轻轻托起尹辞的一束长发,如同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物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头
春风扫过岩洞,阳光清浅如薄蜜。时敬之缓缓靠近,坚定地吻上尹辞的双唇。他特地将动作放得很慢,慢到以尹辞的武功,随随便便就能躲开。
尹辞没有躲避。
刹那之间,光阴停滞。诡谲的真相、百年的阴谋统统远去,化作一丝微苦的轻烟。他活像被陷阱束缚住的疲惫野兽,只是那陷阱温柔,疼痛也教人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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