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脑筋快,饶是没见过,他很快便猜了个大概:匪患?
未必是真。尹辞叹气,不过能让人深信不疑,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整个镇子安静地伏在此处,如同一块将腐未腐的肉面上还光鲜,颓败之气已然扑鼻。
这下连客栈都不必找了,还真省事。
时敬之揉了揉喉咙上的伤,表情却没有语气那般轻松。
看来我那皇帝大哥,到底没绷住啊。
事到如今,他晓得了这百年大业的图谋所在。当初贺承安凭空而至,下手扶持许栎,目的实在耐人寻味。莫说当今的皇室,开国皇帝许栎没准都只是颗棋子。
现今世道将乱,边疆不宁。按照引仙会的安排,自己这会儿该吃下视肉,为国师一脉所用。到时他们把许璟行害去,借神仙之口聚民心,推自己这个有天赋之才的皇嗣即位不管是为妖树还是私利,一切手到擒来。
怪不得他能得到视肉消息,被诱着出宫冒险。敢情阎不渡失控在前,人家想观察他的表现,事先验货。顺手给枯山派扣脏水,恐怕也是忧心他聚拢势力,生出不可控的变数。
想得还挺美,当他是头乖乖出栏的肥猪呢。
不过要没有遇见尹辞,自己可能已经被烤得皮脆肉香,就等上桌了。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
尹辞见时敬之好端端走着,突然停在一个猪肉摊前。那人打量着满是油光的钩子,一张脸阴晴不定。
饶是尹子逐大将军见多识广,还是猜不透此人的跳脱心思。他随着停了片刻,只生出一个猜测:饿了?
谁料听到这句,时敬之一张脸上生出些微妙的悲愤来。他摸摸那肉摊,答非所问道:今晚咱们吃烧猪,我来烤。
尹辞:也不必说得这般咬牙切齿。
话说回来,如此无人城镇,倒是适合避人耳目。尹辞思忖片刻,转向闫清:你先走一步,去找施仲雨。施姑娘是可信之人,江湖种种,她应当帮得上忙。如今你刚得了盟主之位,局势初定,引仙会不会冒险动你。
闫清静静站着,明显在等待下文。
果然,尹辞顿了一顿,又道:若有人打探,你就说时掌门性命垂危,不便远行,须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是。
换做往日,闫清多半会再问些掌门身体如何是好之类的话。然而自从知道了妖木的事情,他变得寡言少语,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尹辞并未感受到怨愤戾气,便由得他去了。
不小的城镇只剩两人。
苍穹如洗,白云悠然。望着不远处的枯山,时敬之有种轻飘飘的恍惚感。就像二十四年前,他们未曾分别,一直住在此地似的。
一只胖麻雀飞了过来,用嘴啄了啄时敬之的耳垂。他这才回过神,被拉回现实。
尹辞认得这麻雀:沈朱?
嗯,沈朱与苏肆应当是藏好了。妖木之事,我须得知会她一声。她研究请神阵数年,必定能有所发现。
时敬之戳戳绵软的麻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有所感。想当初,我想要掌控宫外之事,四处物色可信之人。恰逢沈姑娘冒充侍女入宫,想要探得宫中秘辛那会儿她还当我这个秘辛与引仙会无关,失望得紧。现在看来
时敬之吐出一口鲜血,脸上仍挂着笑容。
子逐,要是虫蚁够多,总能将这千里之堤毁去吧。
苏肆身为妖材,因妖树而生。闫清一双鬼眼,为欲子之后。若没有两人间的牵绊,他们连源仙村都未必能发觉。再往前数,引仙会漏杀孤苦女童。若没有沈朱,他们识不得请神阵,更查不到引仙会。
机缘巧合,其下不过是凡人的人之常情。
百年前,阎不渡自刎纵雾山,以视肉真相嘲讽天地。二百年前,蜜岚女王纵身一跃,将饱含仇恨的发现藏于冰雪。回溯三百年,棺中水银被盗,给沉眠的将军留了一线生机。
他的心上人以骨为刃,终究回到阳光之下,与他尘世相逢。
百年又百年,国师一代又一代,百年大计难免会出现疏漏。这些微不足道的疏漏生根发芽,引着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可惜
时敬之一阵咳嗽,又吐出大量血液来。他咳嗽得太厉害,喉咙上的伤口险些被扯开。经脉崩毁,气息衰弱,时敬之感受得明明白白。
过量精气灌注之下,他的寿数要到头了。
尹辞将他搀住,久久不语。两人一步步挨过荒凉的街道,等到了一家客栈前头,尹辞终于开了口。
回莲山上,你我打过赌。我先一步探得你的病因,可以给你提一个要求。
唔。
我想好是什么了。尹辞道,我有一计,今晚与你详谈。
为何不是现在?
详谈前,我另有要事。
进了客栈,尹辞扶着时敬之躺好。
你这副虚弱模样,就别惦记什么油荤了。待会儿我煮点药粥,你晚上自己温上吃。
时敬之扑腾着起身:粥就免了,免了!子逐,这里半个人都没有,你要去哪?
莫担心,徒儿总不会把未过门的师父扔了。我夜里便会回来。尹辞很是不孝地表示。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将你打晕,保管你晚上才醒。
时敬之的感慨和豪气全散了,他警惕地盯着煮粥砂锅,恨不得把它丢了了事。然而不舍归不舍,他现在状况不佳,确实该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子我有数,只要两个时辰,为师就能缓过来。时敬之严肃道,到时不仅荤腥能吃得,还能绕镇子跑三圈呢。粥免了,打也免了你要是酉时还没消息,我自个儿做了吃食去寻你。
尹辞不吭声,只是顺了顺这人的头发。
嗯。他语焉不详道,我记得了,你会来寻我。
说罢,他把张牙舞爪的师父按回床上,并且大发慈悲,并未煮上粥。
时敬之横在空无一人的客栈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窗外栽着一株桃花,几条缀满花朵的枝子横在窗前。阳光正灿烂,春意盈了满屋。
可惜这会儿时掌门对一切树木都没有好感。身边没有尹辞的气味,他苦兮兮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缩起来。没过多久,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桃枝被余晖染成橘红。屋内仍是空无一人,没有半点尹辞的味道。时敬之缓过力气,噌地爬下床,直冲客栈后厨
说好了,他要带着吃食寻尹辞。
好在人们走得急,后厨井水里还泡了猪肉。时敬之简单地烤了些肉,又弄了烤饼子。他本想拿些酒,却见顶好的酒被人取走两坛。看痕迹是今日拿走的,此处还存了尹辞的气味兴许是尹辞见他状况不佳,又不好露出消极之意,想要一个人饮酒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