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许璟明嘴上应了,心里依旧不懂。他恼的是人生大事,皇兄却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若说安置一介平民,阅水阁分明更合适。
曲断云出狱那日,弈都已是盛夏。
比起春日入狱,曲断云清瘦了许多。如今他形容枯槁,没了当初豪气冲天的模样。牢中无光,吃不好睡不好,曲断云健壮的身子也单薄了不少。乍一看,与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无异。
曲断云人虽然执着,却不傻。悬木已毁,国师一脉已被皇帝攥牢,百年大业回天乏术。他被曲家赶出来,将来考不得功名,也入不得行伍。他背着江湖的血债,在武林也是过街老鼠。曲断云虽说保住了一条性命,眉眼里却尽是迷茫。
皇帝留了他一条命,也只留了他一条命。
没了大业,没了出路,钱财也只够这几日的吃喝。曲断云呆呆地坐在马车内,连下一步做什么都不知道。马车窗布微微飘起,一个挑着担的脚夫路过轿边。那人皮肤晒得黑红,尽是汗水,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笑,正与城门口的官兵唠天唠地。
先前,这般景象,他是不屑于去看的。这会儿看进眼里,曲断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看那粗陋不堪的鞋拔子脸脚夫,过得似乎也比他体面。
差不多得了,你这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马车另一边,许璟明叹了口气。
当初时敬之出城,状况与你差不多。皇兄没给他多少钱,也没给他半点好身份。他后来那些钱,基本全是自个儿帮人瞧病赚的。
曲断云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许璟明。许璟明当他要说些成王败寇之类的豪言壮语,结果曲断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是第一次尝到这尘世的庞大与沉重,许璟明嘴角抽了抽。也是,他们先前吃穿不愁,压根没考虑过怎样凭自己活。
你你先想个法子给武林人一个交代,反正留得一条命,总比被关到死好。你有功夫,就算混不了江湖,卖力气也饿不死。
卖力气也饿不死。曲断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点冷笑之意。王爷说得轻巧,可曾考虑过自己下去卖力气?
许璟明瞧了眼轿子外头的热浪,堂而皇之地缩了缩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样?
曲某我也算见过群峰之顶的人,断然不会滚去泥里求食。曲断云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只要世上还有悬木,悬木便可为人所用
他这语气并非往日那般自信,许璟明也没有挑明。未尝过俯瞰众生的滋味还好,但凡尝过一点,人便难以再低头了。
什么悬木不悬木的,你还是先给自己想个新姓氏吧。
曲断云盯了许璟明一会儿,那目光复杂非常。许璟明往后挨了挨,后颈起了一片鸡皮。自从他们重逢,曲断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你倒好。曲断云轻声道,语气有些心不在焉。重来也好,坚持也好,你要轻松得多。
说完这句后,他再次看向窗外,没有再与许璟明说半个字。容王殿下愣在另一边,自个儿咂摸出些奇妙的滋味来,似有所悟。
轿子晃晃悠悠,远离弈都。
到了城郊凉亭,轿子慢慢停下。许璟明把轿子里的食盒包袱一提,自己下了轿子。同一时间,凉亭中飞出一人,足点清风,满面笑意。
来了啊,挺准时的,我老远就闻到了。时敬之一把抓过食盒,另一只爪子勾住包袱。有劳容王殿下亲自送东西,难得,再会。
说完,他扭头就往凉亭冲,活像瞧不见的尾巴着了火:子逐,子逐,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点心!我特地朝宫里讨的,可好吃了,你快趁热尝唔尝。
他这话越说越模糊,估计一块点心已经进了嘴巴。
许璟明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将手上扇子一拍。法器扇穗激射而出,把要溜走的时掌门勾了个正着。那狐狸刚吭哧了一声,一道闪烁寒光的剑气袭来,竟是把那法器一刀两断。
下一瞬,尹辞从天而降,一张脸让三伏天都寒凉了几分。
百两银子的法器瞬间报废,许璟明心在滴血:那混兄长跑得太快了,我只是想叫他留步。
这句兄长几乎是哼哼出来的,差点被草丛间的蚊子叫给遮盖过去。
他也不想下手,还试图笑脸相迎。谁能想到时敬之撒丫子就跑,莫说他们还算兄弟,一般人对送菜的店小二都没这么敷衍!
唔,留步。尹辞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不过来此消暑,没什么大事好谈。
也、也不是大事。皇兄把曲断云塞给我了,我不太晓得怎么处理。时兄长是过来人,在江湖吃得开,我想他兴许有点手段。
许璟明搓搓手,赶忙赔笑。
这不,正巧与兄长约了见面,索性
啊?曲断云?时敬之拿点心戳尹辞的嘴唇,随便找条河,扔去喂鱼呗。
许璟明:
他高估了欲子的人性,时敬之那话发自肺腑,的确还是那六亲不认的时敬之。要是把烫手的曲山芋甩给时敬之,曲断云怕是隔天就成了鱼食。
许璟明:兄长吃好,我就随口一问,再会。
这回扭头就跑的成了容王殿下。他慌忙不迭地跑回轿子,迅速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时敬之冲那摇摇晃晃的马车喷了口气,接着笑嘻嘻地转向尹辞:好不好吃,要不要我再喂你一块?
尹辞微微低头,他一手按着即将滑下的鬓发,细细舔干净对方指尖的碎屑:来。
许璟明扫过一眼他从没在时敬之脸上看过那般柔和的表情,那人似是绞尽脑汁抠挖过往的甜意,将其掰碎了一点点分享给心上人。
简直刺眼。
他把轿子布帘一扯,白眼翻到天上去。缓了半天,他才顺出一口气。
罢了,我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今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完这话,他突然一阵近乎瘫软的轻松。
曲断云照旧没有回应他,只是点点头。
在那之后几年,许璟明没做出怎样的功绩,唯有夹着尾巴做人一事炉火纯青。容王府成了下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地方,此人姑且算有了点民间威望。他也曾关注过曲断云的动向那人使劲浑身解数,在武林众人中虚与委蛇,终于以自断一足的代价换了条命。最初两三个年头,许璟明听闻过那人蛊惑人心,试图再起的消息。再往后几年,江湖上依旧有断云君的传言。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听闻过那人的境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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