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汁琅的遗腹子,据说也夭折了,却从未听宫中人提起过。
当年我们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汁琮离开宗庙前,又朝耿曙说,从今往后,你与恒儿,就是我儿,雍国仍会将寻找恒儿的下落作为第一要务。但我儿,聚散离别,都是天定,就像天际的白云一般,你不可悲痛过甚,一切俱是未知。
耿曙点了点头,也改了称呼,说:是,父王。
雍都入冬,北方大地再次下起了小雪。
落雁城皇宫中,太子泷比耿曙小了一岁,时年十四,每天被太傅摁在宫里读书。汁琮虽然疼爱这亲生儿,管教也甚严厉,起初让耿曙陪着太子泷念书,却意外地发现,落雁城中,汁氏所藏兵书,耿曙竟是全读过了。
何处读的?这对汁琮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你认识字?
恒儿教我的。耿曙在兵室内以长杆推动沙盘上的兵员,演练包围落雁城,汁琮的士兵全被困在了城内,输了。
太子泷登时惊呼一声,望向耿曙眼中,充满了崇拜。
好。汁琮想起来了,先前耿曙与姜恒,确实在王都待了好些年头。
耿曙说:王都的藏卷都被烧光了,空了我默摹一份罢。
好!太好了!汁琮被义子打败,不仅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而催促耿曙,让他快点写出来。
这年冬季,耿曙便与太子泷对坐,耿曙摹兵略,太子泷读诸子百家。
太子泷不似姜恒般聪明,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到得十三四岁上学的,都是姜恒七岁时便熟记的文章。但哪怕如此,仍得到了太傅赞不绝口的夸奖。
耿曙誊下了一卷又一卷的王都之书,对他而言,更令他感兴趣的,却是上一任雍王,那因病死在深宫中的汁琅留下的一些记录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亲近更在汁琮之上,被寄托了雍国所有希望的太子琅。
汁琅生前不像酷爱习武的汁琮般健壮,极少带兵打仗,只能坐镇落雁城指挥军务,而哪怕如此,通过对汁琅生前的行军布置,耿曙仍感觉到,他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哥,教我学剑。有一天,太子泷说。
你想学什么?耿曙已不似曾经那般排斥太子泷,偶尔会答他几句话。
太子泷顿时有点受宠若惊,耿曙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太子泷马上道:什么都行!父王不让我学只跟着界圭,断断续续地学过一点。哥,你当真愿意教我?
耿曙与太子泷都戴着各自的玉玦,此前太子泷不止一次朝汁琮提过,想跟随耿曙习武,而汁琮对此的回答是聂海会守护你,你用不着学,读好你自己的书,才是要务。
教。耿曙合上书卷,淡淡道,先学剑罢。
冬日阳光灿烂,御花园里,太子泷与耿曙各自手持木剑,开始比画。耿曙竟是将父亲传下的剑法,慢慢地教给太子泷。
太子泷笑道:太好了,爹总是不让我学武,哥你多教我点吧。
耿曙忽道:父王说得对,教你是因为,这些日子里,我总在想,若我当年愿意督促恒儿练武,他也许就不会死。
太子泷沉默,近三个月里,耿曙没有再提那个素未谋面的姜恒,太子泷以为这位不苟言笑的兄长,已经从悲痛里走了出来。
但他冷不防这么一句,让太子泷不禁生出了少许妒忌之心。
耿曙坐下休息时,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蓝天。
读书,习武,不是为了好玩。就像父王说的,你的天命,是终结这大争之世。耿曙答道,我的天命,则是保护你。天下才不会再有人像我与恒儿一般,经受生离死别。
太子泷点头,答道:是,哥,你说得对。
这是耿曙数月来,第一次朝太子泷说这么多话。
人力有时而穷。耿曙又疲惫地道,武艺再强,也有办不到的事,不能把希望全放在我的身上。
太子泷把手放在耿曙的背后,摸了摸,耿曙却已起身,说:再练一会儿,活动筋骨,便回去念书。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驰骋不息,眨眼间便是数年。
沧山红叶凋零,漫山白雪过后,春来时桃花绽放。
数个年头后的春天,桃花飞过,掠过姜恒的面容。
他手持一把长剑,与罗宣在院中练武,罗宣不仅毒术天下无双,武艺也十分了得。姜恒最初怎么努力,结果都是被他一招打翻在地。经过了四年的苦练,已能在罗宣手底下走过三招。
姜恒长大了,他已长到快与罗宣差不多高,与他的眉毛齐平。稚嫩的面容变得沉稳,五官亦多了一股英气。虽依旧眉清目秀,却已是美男子一名。
他的身上有股干净的少年人气息,就像长海畔广阔的天际,虽不常笑,眼里却带着欣然与从容之意,仿佛遭受的苦难从来没有发生过。
罗宣则依旧是那模样,四年的光阴未曾雕琢他的容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手臂上,毒鳞的蔓延,已到了臂弯处。
想什么?罗宣道,又走神?
罗宣一剑过去,带着掠过脸庞的劲风,姜恒一式反身,后退,刹那蹬上一步外的桃花树,在树干上奔跑、旋身。
接我一招!姜恒身体旋转,带着木剑,当头劈下。
罗宣只是轻巧让了半步,姜恒便险些头朝下,摔在地上。
紧接着罗宣侧身,横过大腿,接住姜恒,膝盖抵着他的胸膛,让他站稳。
姜恒:
罗宣:花里胡哨,成天就自创怪招。
姜恒每天都被罗宣摁着打,罗宣显然对这名小徒弟的武学天赋极度失望。
来日若真有下山那天,罗宣同情地说,千万不要随便出手,否则你的小命,活不过三天。
姜恒心道哪有这么危险?还不是因为你太强。
暗器练了么?罗宣又问。
姜恒点点头,当着罗宣的面,演练甩手箭。这一招是罗宣教给他的,唯一的保命招数,既然拼剑拼不过高手,总得有一式绝杀。于是罗宣不厌其烦,让他反反复复、日日月月年年地练同一招,目标很简单,拈一把飞刀,脱手投掷,扔到五步、十步、二十步外的树上标记点。
沧山桃林中,每一棵树都绘好了靶,姜恒练这简单的同一招,练了足足四年,在罗宣的指导下,动掷,静掷,十把飞刀,已能中靶九刀。
罗宣则依旧还是不太放心。
这时,松华进了桃林。
去殿里,松华简短地说,有事。
姜恒:先生出关了么?
自打拜师后那天起,鬼先生便闭关足足四年,松华的有事,还能有什么事?一定是鬼先生出来了!
其间姜恒问过罗宣,鬼先生在修什么功法,罗宣也不知道,毕竟海阁内的秘密实在太多了,穷其一生,也无法完全了解海阁。
姜恒马上收起飞刀,与罗宣前去大殿,然而到得大殿内,姜恒却充满了疑惑。
他们看见了一名素未谋面的青年。
那男人长发披散,头顶插着一枚木簪,身着修身白袍,身前摆了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