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改口实质上的败绩,缘因他始终不愿承认,玉璧关险些死在姜恒那一剑下是败,那只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这几天里,他甚至自圆其说地想出了一个理由,即姜恒是兄长派来提醒他的,他们的境地已经非常危险了。
从今往后,汁琮居高临下地审视姜恒,说,孤王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身边的,抑或长城对面的。
姜恒并未听出汁琮的弦外之音,认真道:雍人自恃有铁军在手,傲慢不可方物,由来已久,王陛下若能从此次大战中醒悟过来,不失为一桩万幸之事。
汁琮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变法需要尽快推行,武英公主初夺玉璧关,也得稳住,此时不能再添内乱。
姜恒听出了汁琮的言外之意,说:王陛下大可放心,三族联军,我哥都让他们散了,也该回家过冬了。
汁琮嗯了声,姜恒非常聪明,更难得的是与他有着默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联军。
我让我哥按雍人战士的标准,为各族抚恤,一视同仁,想来您不会介意。姜恒说。
不介意。汁琮说,危难之时来救,足见忠诚。
姜恒道:林胡人的反叛之罪,也希望王陛下能予以赦免。
让东宫出一道特赦令,汁琮淡淡道,氐、林胡二族可免,但发放东兰山领地,依旧须谨慎。
姜恒想了想,说:军队虽然散了,三族的王子,我却想让他们依旧留在东宫。
汁琮一怔,沉吟片刻,姜恒解释道:此次落雁险些覆灭,得三族不计前嫌相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同舟共济,正是如此。雍国存则三族存;雍国灭,则三族灭。关内四国不会将风戎、林胡与氐分别看待,只会把他们武断地划入雍人中,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关内人一旦征服雍国,三族将会从雍人的奴隶,转换成他们的奴隶,处境绝不会变得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我让孟和、山泽与郎煌入东宫,协助太子,姜恒认真道,一来可联合外族;二来名义上外族内务自理,实则东宫对此亦可作出对策,影响他们的决定;三来,更能确保来日太子继位后,政权的延续。
风戎大王子朝洛文是军团左将军。汁琮想了想,说,两名王族,按理说只要有一位在雍国朝廷任职,就够了,两个稍嫌太多罢了,按你说的来罢。
姜恒点了点头,扬眉,示意你终于听得进话了。
玉璧关看似已夺回,姜恒说,却仍然处于险境,不可掉以轻心。
不错。汁琮道,郑国虽退,下一次联军来袭,当是趁开春或入夏,届时盟主将会换成代、梁二国之一。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汁琮已经听过了管魏的分析,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城墙需要补上很重要。姜恒又提醒道,但落雁的百姓需要过冬,灏、山阴、承州三地被敌人占领过,一定遭了掳掠,今年入冬以来虽长时间回暖,酷寒将来,势必也更严峻。以国君之身,最重要的不是城墙,不是防御,而是您的百姓,王陛下。
汁琮说:战后赈灾之事,着东宫去操心罢,记得给孤王留点钱,姜恒,你比孤王更清楚,做什么都要钱。
冬至可以过得隆重一点,姜恒说,发放钱粮罢,您需要凝聚人心,抚平百姓的伤痛。
汁琮:知道了,管相也是这么说。
姜恒点了点头,慢慢起身,汁琮见他已有告辞之意,正想勉励几句,哪怕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姜恒也带着大军来,保全了大雍与王室,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如今他们暂时合作,乃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孰料姜恒却挪上王案,按了下汁琮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
小意思。汁琮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与姜恒相对,第一次,则是在玉璧关时,他把姜恒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时候,汁琮只需要突然出手,便可扼住姜恒,让他在恐惧中睁大双眼,万般不解,再被捏断喉骨,在痛苦中死去。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这是他距离亲手杀死姜恒最近的一次。
第114章桃花殿
但就在这一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姜恒身上流淌着自己兄长的血,与他、与汁泷一脉相承,那是汁家的血液、汁家的力量。这血脉的力量仿佛发生了某种共振,仿佛先祖的灵魂齐齐出现在书房中,守护在他的身后,令他有所畏惧。
于是,汁琮再一次错失了极佳的机会。
保护好您自己。姜恒收回手,确认汁琮没有大碍,放下了心。这个时候,汁琮千万不能死,他已经看出来了,太子泷虽已是储君,却还需要成长与建立功业。
只有汁琮活着,大雍的战车才能继续往前。
也保护好你自己。汁琮淡淡道。
姜恒躬身告退,汁琮却忽然道:恒儿。
姜恒:?
姜恒抬头时,看见汁琮眼里复杂的神情,哪怕他自诩洞察人心,亦极难解读出其意。
汁琮静了很久,半晌后,说:去看看你姑祖母。
是。姜恒说。
桃花殿外,几名越女正在扫雪。
姜恒带着界圭入内,姜太后正在喝药,耿曙与太子泷坐在殿侧,安溪为太子泷上药,带着笑意一瞥姜恒,眼中之意是:你看?太子都这么规矩听话,就你事儿多。
姜恒只好假装看不见,拜见了姜太后。姜太后裹着厚厚的袍子,看不出伤在何处,脸色如常,只与往常一般,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你娘生前是不是带着伤?姜太后说。
是。姜恒说。
耿曙拍拍自己身边,让姜恒坐过来,答道:夫人一向有旧伤,那年郢、郑在浔东大战,她为了刺杀敌将,伤势才无可挽回。
姜恒始终不知道母亲的伤是如何落下的,但见姜太后无意多提,便也只得作罢。
太子泷朝姜恒说:恒儿,你现在能处理政务么?
你且让他歇会儿,姜太后皱眉道,他伤在不显眼之处,却丝毫不轻。
太子泷叹息,点了点头。界圭进入桃花殿后,便站上姜太后身后,此时姜太后做出了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界圭交换了眼神,而界圭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姜恒忽然从这个微小的动作里察觉了蹊跷,姜太后知道的!她知道界圭扔着太子灵不管,去找自己了?或者说,从一开始界圭就没打算刺杀太子灵,他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是太后交给他的任务!
换了别人也许会感动莫名,姜恒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与姜太后这姑祖母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从母亲姜昭身上,他与她建立了某种默契的联系
姜太后不该是这样的人。
国难当头,又是不死不休的亡国之战,姜太后一定无所畏惧,她既不畏惧自己的死亡,也不畏惧儿孙们的死亡,世上没有什么能挫败她、要挟她,哪怕赵灵押着汁琮与汁泷,将刀子架在他们的脖颈上,姜太后也不会退让。
他姜恒的安危,不该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反而是拼着鱼死网破的结局,也要取太子灵的性命,让他既然敢打落雁,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是如此。
为什么呢?姜恒想不明白,自己的命有这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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