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摆了一张粗糙的石桌和几张矮矮的石墩椅子,颜述就坐在那儿,见她来了便把瓷碗往桌前送:“防风寒。”
“夫君请了下人么?”
“唔,三日一次的打扫闲工。”颜述懒懒地一手支着下颔,一手捻了片细长的竹叶无意识地绕着淡淡解释:“我原以为夫人会回来住的。”
聂清越乖乖喝下药,有点小愧疚:“我也是一时兴起才住在客栈的。”
“……过得可好?”
“……和他们一起没事闹闹挺好玩的。”聂清越搁下碗撇开眼,对从见面起到前一刻都没有触及过的话题有点措手不及。
“他们?”
“慕容,舒颂,玉澈,还有……”聂清越掰着的指头忽然停下来,望望颜述,舌头忽然开始打结。颜述睨她一眼,也不追问。
她到底在心虚什么:“……还有赵家公子。”
没有接话也没有发问,颜述继续风轻云淡地看她。
“……就是一个天天劝我出墙的人。”
“那……夫人觉得墙外风景如何?”颜述过了片刻才了悟过来,似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扔了竹叶笑意淡淡地等待她的回答。
“夫君想知道?”聂清越双手交合问得认真。
“比较想。”
“没出过不知道,我下次试试。”她一双眼水亮水亮笑意盈盈,跟舒颂混多了,无聊玩笑开起来得心应手。
“放着半年自由都不抓紧机会,夫人不觉得现在才出有点晚么?”
他温热的手掌伸过来轻摘下那小片飘落到她发上的竹叶,再顺道把几缕松散下来的碎发绕到她莹白的耳后,很快就眼尖地发现那白玉般的耳廓泛起淡淡的绯红。
聂清越鬼灵精地学他,只不过撑着下颔的手变成了撑着右边脸颊,纤细的指自然地弯起若有若无地盖着那发烫的耳根。“难道夫君没有听过一句话?——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恰恰是最早的时候。”
颜述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聂相三日后五十大寿,要回去么?”
要回去么?素来聂安儒的寿宴上,正牌的丞相小姐都会为自己的老父弹琴祝寿。聂家小姐琴心无双技压群芳那是不容质疑的,聂清越有点头痛:“夫君有琴么?”
颜神医很干脆:“没有。”说是这样说,半个时辰后,还是给她弄来了。
曲谱、指法、弦音……通通只有零碎的记忆。
聂清越随手拨弄着,琴声断断续续碎不成音。前世她祖母是旧社会大家族出身的女子,贤惠又严厉的老人,会茶道会书法会古琴。
她总是惧怕那种祖母身上端庄的威严,宁愿跟着叔伯们去旁听无聊的商会洽谈也不愿跟在老人身边学这些在当时的她看来已经陈腐了的东西,现下可算是吃到苦果子了。
聂清越自嘲地笑笑,重新按着沿袭而来的零碎记忆轻拢慢捻,脑子里有怎样熟练的记忆都好,下手终归是生疏的。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她看着轻微红肿的指腹,摇着头把琴从石桌面推开。
大半个下午过去了,颜述始终坐在她身旁闲闲地翻着本野史杂记。
“夫人的两个哥哥都会回来。”他放下书似是忽然间想起来般告知她,随即拿出随身的伤药提她细细地涂。她肿的是手指,他这一路耐心地抹匀上药倒生出了些十指交缠的意味。
聂清越看着颜述坦然平静的神色,不知该叹还是该笑好。
不过一念及哥哥们也会回来,聂清越似乎感觉头更痛了两分。她连和聂安儒长久相处都不愿意,这回回去面对两个哥哥会不会破绽百出。
“夫人若是身体不舒服,大可不必奔波。”
“当初没有知会他老人家就来了无荒长住,这次五十大寿都不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
“唔,随夫人的意罢。”颜述收好伤药,“晚膳想吃什么?”
“嗯,随夫君的意罢。”她严肃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颜述瞥她一样,向着厨房方向走。聂清越头枕着手臂,伏在石桌上看他离开的背影,指腹上氲开的药膏仍余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担心的,似乎不止是应对聂家家人。
三日后,墨京聂府。
管事站在门口恭迎各方参宴人士,送礼的队伍长长地堵住了半条街,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喜庆的红绸。
聂清越仔细观察过,那些一箱箱载着贺礼来得大多被管事拦下,除去偶尔收下的三两件,其余皆是礼数周到地先谢后拒地退回去了。真正拿着请帖进入聂府的,反倒多数是带着轻便礼物或两手空空的人。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聂安儒是多么两袖清风的清官啊,聂清越摇头晃脑感叹间忽然一阵沉实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回头只见盔甲未卸的阳刚男子一路风驰电掣从街那边突然拐出策马扬鞭来到身前。准确地说,是来到聂清越身边的颜述跟前。马速很快,片刻间已近到只留一个马身的距离,那人却毫无勒缰之意。
聂清越呼吸一滞,只觉一阵风扑面袭来,在场的人皆是一声惊呼。
几个家丁反应过来想要上去拦截,颜述只是眉头轻皱地伸手示意家丁不要靠近。就在颜述手抬起来那瞬间,骑马的男子手中一收缰绳回勒,那马已嘶鸣着高举前蹄堪堪在颜述身前半米停下来。
“夫君你欠我大哥钱没还吗?”聂清越心跳都还没有平复过来,哭笑不得地压低声音问。
“似乎是没有。”颜述轻轻眨了眨眼,看着一米外动作利落翻身下马的聂家大公子。
当家宴变成鸿门宴
“大哥。”聂清越怯怯地唤了声,准备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摆上,聂家大公子手一挥就吩咐管事:“王伯,先带越儿进去。”
王伯毕恭毕敬地应过,走到她面前慈祥地一笑:“小姐终于回来啦。”
聂清越看看一脸喜怒不辨的聂家大公子,又看看老神的颜述,轻叹一声就随着王伯慢吞吞的脚步走了进聂府。一路上不断被王伯叨念着:
“小姐啊,那日你随姑爷出城,前脚刚走,后脚大少爷就从边疆赶过来了。”
“是吗?”绕过亭台水榭。
“可不是。第二天二少爷又从水路回来了,两位少爷留在府里等了半个月都没见着你才回去的。”
“噢,这样。”穿过长廊回阁。
“其实你也不能怪他们呐。当时边疆战事脱不开身,二少又远在邻国,他们一知道你病危就千方百计赶回来了。”
“嗯,我明白。”……怎么还没有到。
“两位少爷都以为小姐情况危机,一进门就急着问小姐的情况,结果小姐被姑爷救了却也随姑爷出城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对,天意弄人。”聂清越终于听进去了一句话,关于这点她是同意得很。
寿宴设在植满玉兰树的内部庭院。
客人三三两两已经被家仆领着落座,唯独主位那桌只坐了一个人空荡得很。
那座上年轻男子穿冰蓝色的缎子衣袍,修长的指持一把象牙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时值夏末暑气未消,然庭里玉兰林荫却也清凉怡人,因此那漫不经心扇起的微风只够拂起那人额边的碎发。
“丫头,怎么还不过来?”过了半晌,他转头望着一直站得远远的聂清越闲闲开口。
聂清越心中轻叹,打起精神小碎步走向眼前的人——聂家二子聂清容。
“二哥。”她轻轻唤一句,嘴角牵起一抹娴静的笑。
“喝口茶。”聂清容似乎很满意,合起扇子用扇柄把一杯玉兰茶推到她面前,芳香缭绕。她乖乖摸过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聂清容打量她许久,满意点头:“气色不错,算那臭小子没有亏待你。”
“臭、臭小子?”她一呛,差点咬到舌头。
聂清容取过她手中的茶杯,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她的额头:“不声不响就把我妹娶过去了,还拐走一年,真是想来都牙痒。”
聂清越捂额头碎碎念:“夫君对我很好的。”
“啧啧,这么快就向着外人说话了。有二哥对你好么?”桃花眼眯起精光四溢。
威胁当前,聂清越决定先顺毛:“没有。”
“真的?”
“嗯!”坚定点头,看我真诚的小眼神。
聂清容笑着瞥一眼她,招手换来丫鬟,扇子掩着嘴低低吩咐了一句话。没过多久,丫鬟就捧来一个檀木长箱,光是看上面雕琢的精致祥云就可猜得箱内物品有多贵重。
“这是给阿爹的贺礼?”
额头又被拍了一下,“才不是给那臭老头的。若不是猜到你会回来,二哥我才不愿来看他的脸色。”
聂清越苦笑,外界传闻聂家小女儿极其受宠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想宠哪一个的问题,而是哪一个不会把你活活气死的问题。好比于仕途光明之际毅然从军参战的聂清锐,好比叛道离经十八岁便出走经商的聂清容,聂家世代文臣恐怕都毁在这一代了。
不过,兄妹三人感情极好确是真真切切的。
聂清容扇子“嗒”的一声轻敲桌面,身旁侍女会意打开了木箱。
伏羲式的杉木七弦琴,琴轸为白玉,配以蚌徽。琴身漆朱红,延有小蛇腹断纹,整体浑古庄重,大气沉静。
聂清越脑中记忆翻飞,冒出数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瞬间神经突突地跳得生痛。喜爱的样子还是得装出来,她指腹轻触琴面,目光仍停留在那琴面上轻喃道:“二哥你上哪找这么一把琴?”
“二哥想找自然找得到。怎么不试试?”
聂清越头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当准备拿什么借口搪塞过去,身边已响起一个声音:“夫人总是不听话,不是说过两个月内都不能碰琴的吗?”
聂清越望着坐在身边的颜述,恨不得扑上去抱住:来得太及时了。
“为什么?”聂清容眯眼,口气瞬间冷淡。
颜述慢慢喝茶:“夫人前些天做饭的时候伤到手了。”
聂清越扯他袖子:你拿的是我的茶杯,眼神控诉还没完另一只手已被聂家二少爷扣起翻过,那原本纤细的指腹竟有些淡淡的红肿,像是烫伤一般。
咦咦,可是她一点都不痛啊。现在才发现指腹异常的聂清越很纳闷,颜述的伤药素来神效隔日即好,这次怎么会……她猛然转头盯着颜述,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颜述回她一笑,把她的手从聂清容那儿抽回来。
“颜府没下人吗?做饭这种事还要越儿动手。”落座不久的聂家大少爷口气不善。
“怪不得丫头说他待你没二哥待你好。”二少爷若有所思继续眯眼。
这下误会大了,聂清越刚刚升起的庆幸就被担忧掩盖,箭头转向似乎都指着她夫君呢。
与宾客寒暄完的聂大人和聂夫人很适时地出现缓解了火药味四起的场面。
桌边四人站起来:“爹,娘。”“岳父,岳母。”
聂安儒点头,朝着聂家两位公子“哼”了一声算是应下,携着夫人落座,目光便一直落在聂清越身上:“清越你可算回来了。”
聂清越微笑着任那位父亲打量,聂夫人忽然慈祥地开口:“越儿,你跟容儿换一下位置。”聂清越微笑一僵,忽然感觉场面气氛微妙地变了变。
她很是犹豫,若跟聂清容一换,颜述身旁一左一右都变成聂家兄弟了,总有不祥预感。聂清越环视桌子一周,所有人皆笑着望她,只得乖乖和聂清容换过来坐到聂安儒身旁。
寿宴开始。
各方祝酒敬词不断,礼物也是别具心思,要么千金难求,要么投其所好。
一片诡异的祥和气氛中,聂清越望见颜述已和聂家兄弟对饮不下五次,这陈年老窖酒性温和但后劲却很大,那两只到底想干什么啊?
疑惑间偏偏听得一个老者的声音:“三年前老夫曾在聂相寿宴上听得聂家小姐一曲,可谓绕梁三日,惟遗憾当时只痴迷于耳际之乐错失记录之机。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尝所愿?”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长须老人是宫中乐师,幼年聂清越曾跟随他习琴,素来被誉为乐痴。借机提这样的要求固然不为过,只是她手伤的借口一出,聂安儒事后难免要追究,此时扫兴也是一定的。
相比起聂家长子一脸的兴致盎然,聂家二公子脸上的幸灾乐祸倒是十分明显。两人皆齐齐望着颜述,颜述不待聂清越开口,便站起身向着聂安儒敬了三杯酒,清朗的声音慢慢道:“颜某无以为寿,唯愿借此以一曲敬之。”
聂安儒有些意外,到底是久经官场,片刻过后便微微颔首。
颜述转头,一手揽过那柄任静静躺在桌面的七弦琴,坐至筵中树下,姿态闲适。有微风夹着玉兰清香拂过,抱琴之人长指一拨,一声玉碎铮鸣似是从青天御下,引得满场寂静。
他忽而抬头望着她,墨黑的眸间带笑,琴声渐起渐扬。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除了跃然浮现的句子,聂清越脑子里便只剩下玉兰树下那个抱琴而坐的男子。
琴乐声像是温柔的海水,一浪一浪铺天盖地静静涌来,明净柔软地充盈天地。似是惊涛拍岸鸟啼花开,又似是万籁俱静清泉映月。一曲罢,她竟好像什么都听进去了,又什么都没听见。
颜述缓缓站起,一片细致的白玉兰花随着他的动作从发上划落,从斜立的琴面擦过引起细微的空气震动。
场内静谧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他目光扫过全场,继而转向聂安儒道:“此曲一音一调皆为清越十指授与颜某,私借此为寿,祝丈人岳降佳辰,寿比松龄。”
乐痴老人带头击掌,宾客皆称赞聂相招得东床快婿。
聂安儒眸间渐渐浮起赞赏之色,微笑着点头:“好。”
……于是聂清容颇为郁闷地灌下了一口酒。
而可怜的乐痴琴师击完掌回过神来,依然懊恼地抓着头发忘记了记录。
聂府西厢房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夫君你说过你不会弹琴的。”聂清越摊在床上有点小郁闷。
“我只说过我没有琴。”颜述握着一本书,指尖一松翻过一页。
“……会弹琴的人一般都有琴的。”
“不喜欢。”
“噢,这样啊……”聂清越翻了个身,小郁闷变成了小愧疚。
他走至她床边帮她落下帐幔,“早些休息。”
“呃,你,不睡床吗?”她望着立在帐外的人影结结巴巴。
“明天早起,睡床不方便。”他难得不打趣她。
那帐幔间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虚空摸了几把才捉住了他的衣袂。“你怎么都不问的?”像是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隔着素色帐幔传过来有些闷闷的。
“问什么?”
问她为何写得一手鬼神难辨的狂草,问她如何得知稀奇古怪的防疫办法,问她为何对着古琴弹了一个下午碎不成章……他望着纱帐内模糊的人影:“夫人希望我问?”
帐内没有了回应的声音,那只手悄悄地缩了回去,话题重新跳脱:“咦,夫君你早起做什么?”
“……你大哥要找我。”
“什么时候?”
“……寅时。”
“这么早干嘛?!”凌晨三点后正是她睡得死猪样的时候。
“……不知道。”
灯火被挥灭,房内重归宁静。
聂清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为什么她总觉得颜神医刚才说“不知道”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呢?错觉错觉,聂清越拍拍脑袋,蒙头大睡。
27章金银细软乃跑路必备(一)。
第一天。
“小姐,姑爷在后花园陪大少爷练剑,大清早就开始了直
[穿越]白粥情事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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