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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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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作者:王旭烽

第58章

"是狼吧?"这是杭汉插的唯一句话,他的嗓子完全变了,嘶哑得难以让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们那时候,常常把死人埋到茶山旁边的一个土坑里去。那地方本来没有狼,后来狼开始出没,吃死人的尸体。有时候它们能成功地把棺材弄开,把尸体拖出来,有时候不行,它们只能把棺材啃得坑坑洼洼,天一亮,不得不离开。

"说实话,我应该感谢那些想吃掉我的狼。你知道它们饿到了什么程度,它们几乎就把我的棺材都抬起来了。他们有的四面夹击,有的爬到顶盖上去咬盖子,它们叫成了一片,把棺材翻了好几个个儿,我就在里面来回地翻身。你知道,那时候的棺材很薄,我甚至能够感到狼的爪牙和我只有一张薄纸的间隔了。从狼开始来吃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昏过去,一直跟它们耗到天亮,我从棺材缝里看到了天光。

"天开始亮时棺材不再动弹。一开始我也以为狼已经全部走了。我的棺材因为被狼折腾了半夜,棺材上的钉也被咬得松开了。用不着我花多少力气就把那盖子撑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一下子定在棺材里说不出话来。我的棺材被拖到了一棵大樟树底下,棺材板周围,横七竖革、闻雷,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支皇家侍卫队或者宫廷御林军。最后还是得茶一语定乾坤,说:"孩子是夜里生的,又是白夜生的,就叫夜生吧。"大家听了都一愣,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有人冒失,便问那姓,得茶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方,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说:"我的孩子,当然随我的姓。"

知道底细的杭家女人,一开始都担心吴坤会来抢了女儿回去。竟然没有,连看都没有来看一次。江南大学和一般社会上的人,都把此事作为一件稀罕的风流韵事,甚至那些对吴坤很反感的人,也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大度。不错,杭得茶的确因此而一棍子打下去了,但这能怪谁呢,竟然生出一个私生子来,吴坤没有一刀杀了杭得茶就算有理智了。

得茶并不算是正式的公安机关判刑,实际上还是一种群众专政的特殊形式。定下来送海岛后,盼儿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休手续,杭家的女人中,只有她可以陪着得茶一起去服苦役。男人受难之际,也是女人挺身而出之时,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这在别人也许是不能想像的,但对他们抗家的女人而言,却恰恰是天经地义的。

杭得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种泛舟海上的古代高士的梦想,一直在他的意识深处潜伏,也许他生性本来就是恬静,趋于自然,厌倦繁华的,也许这几年火热的人世的硝烟弥漫的战斗生活,实在是离他的性格太远,也许他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可怕的那一面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然,还也许海边人们对他还算不错,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对他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再说,他干活也着实让他们挑不出毛病。人们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怎么还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得茶甚至连病也没有生过一场,看上去明显的变化,只是他的背驼了下去,他还不到三十,腰已经有些伸不直了。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

普陀山对于你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对于爷爷我,却是不陌生的。只是多年不曾上岛,不知当年满山满寺的茶树今日尚存否?你在信上说,这里的茶树长得特别高,当年我也就此问题问过山中茶僧,蒙其告知,原来此地的茶一年只采一次,夏秋两季养精蓄锐,到了谷雨时分,自然就"一夜风吹一寸长"了。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此地人的采摘茶叶的方法,当年我上岛时,正是谷雨时分,我就发现了他们的采摘方法,较之龙井茶,是比较粗放的,但粗放自有粗放的好处,另外,佛茶也有龙井没有的洁净之处。尤其是炒茶的锅子,炒一次就要洗涮一次,所以成茶的色泽特别翠绿。再者,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干茶的样子,我"已经多年未见这佛茶了,但当年佛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它似国非圆,似眉非眉,近似绒以,有人因此叫它"凤尾茶"。凭爷爷数十年间对茶的训览,这种形状的于某,还是独此一家呢,不知今日还存此手法否?……

见爷爷信后,得茶立刻就取来干茶比较,却是一些常规的长炒青,并无凤尾状之茶。有一位老人说,你爷爷此说无错,当年佛茶正是这样峨蚣状的,不过那都是和尚炒的,从前的茶,也大多是和尚种的。如今和尚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佛茶。

祖孙之间的这些通信往来,从不涉及家事和国事,甚至连得放与爱光的双双坠崖的大事也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这样,他们才渐渐地少了许多监视下的麻烦。盼儿与夜生有行动自由,但几年中她们一次也没有回省城。来回做联络工作的还是寄草。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杭嘉和的眼睛白天依稀能见光,他常常和孙子通信,他口授,寄草笔录,往往孙子的一封信,他能回两三封。

尽管如此,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所幸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得茶受伤,是因为拉纤时,绷紧的钢纤绳突然断裂,纤绳飞扬到了半空,分头弹了开去,一边的断头不偏不倚地打到了他的右手臂上,当下打断了他的手臂,把他痛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短暂的养伤的日子,杭得茶莫名地烦躁起来,夜里失眠,白天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失落。这种极度的灵魂的痉挛,在他听到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手足得放和爱光之后,曾经剧烈地发作过一次。在那些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要葬身大海。活着太痛苦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寻求死亡,这种无法忍受的煎熬直到现在也没有平息。此刻,望着湛蓝的大海,他焦虑不安,仿佛又有什么事情会在那个秋天发生一样。看得出来,草民们对那些翻来覆去的政治风云变幻,已经失去了1966年的热情,他们已无暇面对更远更大的东西,他们几乎已经被他们自己的细密如秋茶般的忧愁和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只有抗盼,依旧虔诚如故,现在她祈祷主能够让得茶趁受伤这个机会休息几天。岛上的人对他不错,有不少人认为他迟早是要回陆地去的,甚至直接奉命管教他的人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国庆节后,得茶还是重新回到海滩上。他的右手还吊着绷带,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左肩背纤。大家都劝他干些轻活,他那一份他们会替他干的。得茶没有答应,他觉得他已经好了,可以上工了。

一切仿佛并没有改变,依旧拉着沉重的纤绳,在沙地上匍匐前进,汗依旧流在大地上,蟹虾们依然在沙滩上蹦跳。当一条条大船被一点点拆完的时候,他杭得茶的命运仿佛也在这样一天天地被拆掉。天那么高,风那么紧,心那么凉,沙滩上的人们被衬得那么小,前景那么渺茫。远远望去,他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沙滩上向他跑来,孩子一边欢快地跑着一边叫着爸爸,那是盼姑和女儿夜生。风吹起了她们的头发,这是一幅他已经领略过多少次的图画,所有的无奈、等待、消沉、绝望,希冀和慰藉,都在这里了。汗从他的眉间雨一般落下来,他擦了一把。现在他的视线不像刚才那样模糊了,但他却比刚才更难受,他像是被挨了一枪,气都透不过来了,站在原地发呆,拉纤的队伍立刻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纤绳脱落在地上。他看到了她们身后的那个男人。女儿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身边,杭盼惊魂未定地对他说:"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女儿也慌慌张张地对着他耳语:"爸爸,坏人来了,坏人来抓我们了!"然后一把抱住了得茶的脖子。

那个男人终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得茶把目光重新投向大海。平静的海面上,有几条渔船在缓缓地游七,然而这个人来了,新的惊涛骇浪又将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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