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刘深抬起眼看了看在旁伺候的太监,居然又是那个完全不会看眼色的家伙,心情立即恶化。他放下手中的茶,翻个身背冲外边。
“你出去,换个人进来。”
大概真的是有些着凉,接下来几日刘深都有些懒懒的,整日窝在屋内看书,最多也就去花厅逗逗画眉。再呆几日,便觉无聊,正好太后派人来瞧他最近过得如何,想想也许久未与母后相聚,便不再等陈习,摆驾回宫。
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懿安宫问安。
“给母后请安”
不等刘深说完,太后白氏已走上前,捧着他的脸疼爱地抚摸。“我的儿…”刘深笑着去拉她的手,道:“母后,孩儿都多大的人了,你还这般…”
“怎么了?做母亲的看看你气色如何不成吗?”白太后今年还不到四十,年轻时本就是倾城倾国之貌,现在随着岁月风霜,眼角唇边有了细纹,风韵却丝毫不减当年。这会功夫她已将刘深的脸摸了个遍,又捏捏他的胳膊。“你还是有些瘦了,在畅清园吃得不好吗?听说你在园里落水了,没染上风寒吧?”
刘深一听落水的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母后,这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奴才告诉您的?”
“还用得着人来告诉,我天天差人去问,你倒好,走了半个月,像是忘了你母后一般!”白太后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一点不高兴的神色都没有,这时宫女奉上茶来,她就要去接,刘深连忙拉住:“母后别忙了,孩儿自己来就好。”
白太后这才站住脚,视线仍然跟着刘深,看着他端起茶,道:“都下去吧。”
屋子里的人应了,都悄悄退了出去。
刘深看白太后终于坐下,冲他招手,便端了茶和她一起倚在短炕上。白太后往他腰后塞了个垫子,伸手拍拍他的背,又仔细端详他几眼,才开口道:“前阵子刺客的事,你居然也就没跟为娘的吐露半个字。”
刘深看她摒退左右,便猜到她要说这个事,刚要解释,白太后又开口:“你也不必再解释,无非是怕我担心,这是你孝顺,我都知道。我只问你,查出这刺客的底细了吗?”
说到这,气氛不知觉就严肃起来,刘深也不再瞒,老老实实说:“是弦皇叔。”
像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白氏沉默了,垂下眼帘,许久才悠悠叹口气。“他到如今,还是惦记着皇位,不肯满足现状吗……”
刘深也跟着沉默。江淮王觊觎皇位,从他出生起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弦皇叔是父皇最小的弟弟,当年深受先祖皇帝宠爱,自父皇即位后便一直耿耿于怀,虎视眈眈,这事他从小到大,早就从仆从们的窃窃私语中知晓得清清楚楚。父皇在世时治国有方,明里暗里手段高明且雷厉风行,弦皇叔的造反永远也只能存在于故事中。而现今,却已成了摆在他面前实实在在的危险。
“皇上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刘深笑笑。“想好了啊,早就想好了,母亲尽管放心。”
跳过这个话题,又和母亲闲话一番,商量着何时把几个弟弟从封地召回来聚一聚。在懿安宫用了晚膳,刘深有些心事重重地出来,走了几步,觉得实在心烦,便决定先不回仁政殿,到处逛逛。
第4章四烫伤
按照本朝开国高祖留下的律法,皇族宫室严禁穷奢极欲,一切尽量从简,各类厅堂殿阁的规模也有严格的限制,加之年深日久,虽然历代均有修缮,但毕竟有些沧桑之感,屋檐下墙角处,褪色如多年空宅。刘深一度觉得这些老妖精般的屋子还不如陈习家的小院子好。当初陈习要成亲,刘深非要去看他们夫妻新婚的住所,看了以后居然羡慕起来,甚至突发奇想也要在都城内买个小院子住,搞得陈习哭笑不得。
“大臣们怎么朝见?奏折送到哪里?饮食怎么做?这一群奴婢太监站哪?您的书摆何处?”
陈习列举了一堆问题,听的刘深眼发晕头发胀,只能作罢。
想起陈习,刘深算算日子,再有两日他便该回来了,不知小眠可好。
说起来他也已经好久未见小眠,哪天命陈习带她进来玩吧。
这么琢磨着,刘深走出了挺远,一抬头,竟到了偏殿门口。
偏殿的正确叫法应该是右初殿,大臣们总是偏殿、偏殿的叫,刘深便也几乎忘了这本名。他甚少来这里,不过算上上次抓刺客,最近竟是和这个地方有缘。偏殿里还有灯火,刘深想起那天一同落水的顾承念,便对身后的小太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了门口。
这会儿夜并不深,偏殿里颇有些人,一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几个还凑在一起,拿着本奏折不知在讨论何事,刘深也不在意,只往里看。
并没看见顾承念,刘深又扫视一圈,想想他也不定要每日都来,便自嘲地摇摇头,刚要转身,听得有人打了个无比响亮的喷嚏。
“啊嚏!”
偏殿里的人因为这喷嚏都安静了一下,讨论的人也抬起头来,就连门口的刘深也是被吓了一跳,刚要看是谁,只听有人说道:“顾大人,今日便先回去吧,这些奏折一直放在这,病好了看也不迟啊。”
刘深愣了愣,接下来便听到顾承念抱歉的“抱歉,各位大人,下官惊扰了”。
“下官一会便回去了。”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其他人仍然劝,他也只是低声连道“对不住”,“惊扰了各位”。
刘深静静的听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的往回走。回到寝宫,他下令:“送些宵夜去偏殿,犒劳各位大人。”
陈习终于回来了。刘深上罢早朝,正在书房里拿着书随意翻看,便听外面报:“陈大人回来了。”
“让他进来。”
陈习满面春光走了进来,给刘深行礼:“皇上圣安。”
刘深忍不住眉毛一跳,这小子满脸幸福溢于言表,竟让人有些嫉妒。他哼了一声,道:“你的脑袋怎么样了?”
“托皇上的福,好多了。谢皇上挂念。”
刘深不置可否,继续看手里的书。陈习知道他的脾气,不爱理就不说话,便自己起身,静悄悄立在他身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陈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迟疑着开口问道:“听说奴才走后皇上落水”
又是落水!刘深有些不悦,将书重重拍到桌上,回头瞪了陈习一眼,他见状不妙一缩脖子赶紧闭嘴。
过了一会,刘深自顾自开口道:“你走了以后伺候朕的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你把他打发到别处去,朕不想看到他了。”
陈习应了一声。刘深像是有气没处出一般,继续牢骚道:“这一帮子人,都是蠢才!若不是他们,朕也不会掉进水里。那顾承念湿成落汤鸡,居然也无人说给换套干净衣裳,就那么让他走了,让大臣们知道了,还不说朕心硬如铁石,不体恤朝臣?”
落水的大体经过陈习已经听下边的人禀报了,也知道皇上生气,无非是因为觉得没面子,但他一边应承着,一边不由思忖这是怎么扯上顾承念的,皇上不是不想看见他么?权衡一番觉得还是不要多问了,只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会处理妥当。”
一转头,又想起个事来,“说起顾大人,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在殿外走来走去,像是有什么事。这会儿却也没见他进来。”
“哦?”刘深也没抬头,“传他进来。”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走了不到半个月,皇上就忘了之前自己还说要这人脑袋来着?陈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走出正门果然看见顾承念还在不远角落处徘徊,便走过去:“顾大人,别来无恙?”
顾承念本来眉头紧锁,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过来,连忙转身抱拳还礼:“承蒙陈大人挂念,陈大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是,回家和老婆女儿团聚了十天,气色如何不好!陈习想着想着嘴又快合不拢,于是咳嗽一声正色道:“皇上让您进去呢,请随下官来。”
“皇上?”顾承念有些吃惊,“但是下官并未求见…”
“你都在这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有什么事到皇上面前说了不就完了吗。”陈习说着就推着他往里走,“皇上都宣你进去了,你不想去也是不行的。”
顾承念就这样被陈习推进了书房,见刘深坐在桌前,忙不迭跪下去。刘深放下书,也不叫他起来,就这么问道:“你在朕殿外晃什么呢?”
顾承念被问住了,伏在地上,半天憋出来一个字:“臣…”
刘深这次很有耐心,他向后靠着椅背,以手支额,懒洋洋道:“顾大人,你是读书人,难道连最简单的忠君之道都不懂?朕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回皇上,那是自然要听的,只是…”
“有什么只是不只是的,你们不总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朕只让你老实说话,你都不肯,还指望你能为朕赴死?”
大道理一压,顾承念的头叩得更低:“如若某一天皇上真需要臣去死,臣虽万死而欣然往赴!但…”
还万死呢,上次不过吓唬说要砍你头,人就掉湖里边去了,还连累了朕,这会倒是信誓旦旦!刘深不再多说,示意陈习上茶,心里横横地想,朕今天就治治你这拧脾气。
不过几面之缘,刘深恁是给顾承念拣了个毛病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就看出来顾承念脾气拧的,这会儿茶端了上来,刘深也不急着喝,揭了盖慢吞吞吹一口气,拨拉几下茶叶,又吩咐陈习:“把窗子都开了,朕闷得慌。”
陈习连忙去开窗,顾承念跪在地上,终于开了口:“皇上…”
刘深也不作声,等着他自己往下接。
“臣昨日看了批文,西北春荒一事,批了五万两白银赈灾,但据臣所知,此次受灾民众已逾数十万,区区五万两白银,实在解不得燃眉之困…”
“数十万?”刘深吃了一惊。西北是三弟刘溯的封地,刘深记得清楚,他奏折上写着“雨水丰沛,春耕已作,或有郡县春粮紧俏,亦足以自负温饱,不足挂齿”。这就是他所谓的不足挂齿?
沉吟片刻,他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承念仍然伏在地上,迟疑片刻道:“臣,是雕阴人氏,故才…”
原来如此,刘深终于明白了,这书呆子得知故乡受灾,心内挂念,不料朝廷拨款却不过区区几万两,心知根本是杯水车薪,然刘溯与自己是兄弟手足,想必是怕自己会护短,才犹豫了这么久。他点点头:“朕知道了,朕自会处置,你退下吧。”
顾承念还是像在畅清园时那般,深深叩首,倒退着出了书房。刘深也无心再喝茶,站起来背抄着手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又在书橱里翻了会书,忽然转身对陈习说:“朕许久未见小眠了,你改日带她进来逛逛。”
然后又坐回案前,思考赈灾的问题。老三这家伙,平日里死要面子,堂堂武威王,管辖西北四道,居然还撒这种小孩子家的谎,刘深生气之余,不免觉得可笑,想想这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不可怠慢,便敛了心思,思索片刻,还是要顾着这家伙的面子,便写了封密信,命陈习带下去,交给信封上所说的人去照办。
隔日,陈习便命人传话到家里,奶娘带着小眠进宫来。小眠今年才五岁,陈习刚要拉着她跪下磕头,她甩开手便蹦了过去:“深叔叔!”
“哎!”刘深笑眯眯张开两臂抱起小眠,也不顾一众婢女太监看着,将她举过头顶转了好几圈,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这才放下来好好搂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想没想深叔叔?”
“想!”小眠想也不想便答,转了转眼睛又道:“对了,我娘说,上次我过生日时的好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深叔叔给的,让我代她好好谢谢你。”
陈习在一旁哭笑不得,估计妻子临走前教她要说些漂亮话,小家伙背着背着背混了,成了“代她谢谢你”,这下刘深也被逗笑了,便顺着话道:“是吗,那你准备如何谢朕?”
小眠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着便让刘深放他下来,还神神秘秘的非得他闭上眼睛。待他闭上眼睛,小眠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枚纸船来:“看!这是我自己叠的!”
“是吗!那可得好好留着了!”刘深笑着故作惊奇,接过纸船,抱着小眠进了书房,郑重其事地将纸船搁在架子上一对青花瓷瓶旁。“叔叔带你去逛逛?”
“不要!”小眠头一摇:“这大院子里到处都空荡荡,吓人,我不要去。”
虽然说是童言无忌,但是这话说得太过失礼,陈习刚要开口叱责,刘深用眼神制止了他,转头捏小眠的脸蛋:“小嘴这么毒,不怕惹深叔叔伤心么?”
小眠仍然据理力争:“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深叔叔不觉得这院子很吓人么?”
刘深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朕也这么觉着。”说完忍不住笑起来。“也罢,那你想做什么?”
小眠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想吃火锅。”
“火锅?这还不简单。”刘深说着便命人叫膳房准备炉火锅具。因为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刘深便陪着小眠在房内玩围棋。说是玩围棋,其实就是在棋盘上摆图案罢了,笑闹着日头已经偏西,太监过来禀:“俱已齐备,皇上要在哪支炉子?”
刘深也不回答,反而问小眠:“小眠觉得哪里好?”
“哪里?”小眠四处张望,“这里就好啊。”
这时刘深正带着小眠在廊上看黄莺,便让太监就把东西送到这里来。陈习看看便想阻拦:“皇上,这廊上有些狭窄,恐不太方便,不如…”
按平时刘深又要瞪他一眼,现在顾忌他在女儿面前的脸面,便淡淡地说:“有何不可,今天小眠说了算。”陈习也知道这是皇上宠溺自己女儿,自己也不能太不识抬举,也不再执意反对,自去安排侍从们摆放桌椅炉子。
火锅本身就是各种烹煮乱炖,食材准备妥当摆上来即可,倒也很快。刘深笑对陈习说:“今天你女儿可是要让给朕了。”便抱着小眠坐在自己身边,陈习心里嘀咕喜欢小孩您自己也生一个啊,看皇上示意他也入席,连忙在对面坐下来。
小孩子毕竟不贪心,一顿火锅便足以令她欢呼雀跃,刘深不禁想起了弦皇叔,心中不免叹惋。为了款待小眠,刘深连南海诸国进贡的海鲜也命人从冰窖取了来,这顿火锅的奢华程度让陈习不禁汗涔涔,心里直呼承受不起。小眠哪里懂这些,只是开心,吃得小肚皮圆滚滚。小婢们见三人都已停筷,便上来撤桌子。不料桌子支得不稳,猛的一晃,那红通通的锅子便向小眠倾去。
陈习在对面看见,一声惊呼,然而他离得太远,已是抢救不及。电光火石间,只见刘深一手将小眠向中一揽,另一只手便去挡那锅子。
哗啦一声,锅子里仍然翻滚的汤水洒了刘深一身。陈习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喊:“快拿凉水来!”再看刘深,右手已被烫的通红。
小眠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大哭起来。刘深忍痛笑着哄她,又命她奶娘好生带回家去。陈习哭丧着脸叹道:“皇上你就别管这些了,赶紧让太医看看吧!小眠奴才自然会派人送她的。”
殿里殿外乱成了一锅粥,早有人让宣了太医,这会儿太医已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剪开衣袖一看,所幸衣物布料厚实,降温也算及时,胳膊倒无大碍,只是手烫得厉害,从手指到手背,大大小小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太医用药酒消了毒,涂了祛毒败火的膏药,又反复叮嘱千万不可触碰伤口。正要退下,殿外报:“太后来了。”
第5章五读破万卷书呆子
刘深听了,立即面露愠色:“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一刻也不歇,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忙忙告诉了太后,叫朕知道了,看不割了他的舌头!”
这会白太后已急急进了殿,刘深还不及行礼,便被她拉到了灯下。看了伤口,白太后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直数落陈习:“枉费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最近怎么连连出差错!”陈习跪下来谢罪,一众奴婢太监见状也吓得连忙跪下。刘深少不得笑着抚慰白太后:“母亲何必怪罪他,若不是他及时给朕用凉水降温,儿子这条胳膊怎么得以完好呢。”
白太后一听这话,原来这伤原本还要更重,眼泪再也忍不住:“本来还备了好些皇儿喜欢吃的东西,让你过来一块用晚膳,谁知派人过来一问,却说你受伤了…我这做母亲的,何时才能有一日不担心!”
刘深只能好言宽慰,说其实烫得并不厉害,几日便能好。白太后哭了一场,又把太医唤来仔细询问一番,再三嘱咐小心看护。刘深想到母亲急急忙忙过来,晚膳也耽搁了,便要在这边为她备膳。白氏拦住他:“你都伤成这样了,母亲看着怎么吃得下饭!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回自己那边,再备饭也可。”说完又叮嘱了半天,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第二日,刘深门前热闹了。
因为没升早朝,大臣们迅速地知道了他受伤的事,纷纷来探视,连那些告病的老臣包括陆太傅在内,也一个个进宫来。好不容易都打发走,午觉起来,太妃并未出阁的小妹又来了,刘深这下真是焦头烂额,太妃倒还好,小妹又是个心软的,一看那连串的水泡便哭了起来。刘深笑着劝:“一个个看了就哭,早知道朕便藏在那被窝里,谁来了,都说睡着了。”
小妹破涕为笑,连忙拭了眼泪。劝好了小妹,太医进来说要换药,太妃等人便起身告退。
换药又是一番煎熬,平日里总说十指连心,究竟也没试过,如今才知道,那是一点都不假。到了晚上,刘深昨夜便因疼痛没睡好,又忙乱一天,身心疲乏,早早便躺下了,仍然是辗转反侧一夜。起床梳洗更衣罢,刘深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无法握笔写字了。
这可万般不行,且不论奏折批阅,下旨分派,就是看书,他也总要动笔记点什么。然而右手火烧火燎,别说握笔,指头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刘深看看四周侍从人等,真的能写字的恐怕只有陈习,然而陈习他清楚得很,枉费他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名师都见识过了,一手字却臭得如蜣螂爬过。最后,只得让鸿胪寺派个人来给他代笔。
不一会人便奉旨进宫了,一看,居然还是熟面孔。
阶下伏地叩拜的,正是那顾承念。
刘深本来想说“怎么是他”,转念一想,鸿胪寺是陆老爷子的地盘,让他推荐人选,他自然会提携自己的学生,让顾承念与自己凑凑近乎,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上次落水,顾大人没着了风寒吧?”
“微臣无碍,谢皇上关心。”
无碍?刘深想起那天偏殿里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冷哼一声,也不拆穿他,让他过来写几个字给自己看。
顾承念立在案侧,问:“皇上,写什么字?”
刘深手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他不耐烦地说:“随便你爱写什么。”顾承念便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国泰民安”。
刘深接过来一看,当真是颜筋柳骨,不由斜瞟顾承念一眼,不想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一手字倒是颇有些气宇轩昂之感,字如其人之说看来不可尽信。于是点点头,就他了。
顾承念要写字抄录,也不能成天站着,刘深命人再搬一张书桌来,放在书房一侧,另摆了笔墨纸砚。一日接一日倒也再平常不过,刘深成天束着手,想写什么就念给顾承念。顾承念写字极快,这样一来居然比刘深往日还省了不少时间,他惊讶之余也挺乐意,趁着有伤,各处人等都不敢过于烦扰他,读了不少闲书野史。
转眼已是春末,刘深的生辰快到了,少府监的人来请示,刘深想想也不是整年或本命,自己最近又霉运不断,也就懒得过生日,反而下令:“拨出款项,修缮各处宫殿和花园。”
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被烧伤的原因都在于这宫里过于冷清,小眠不喜欢,才会要吃火锅。陈习趁他的伤日渐痊愈便想告假回家,刘深一看便知他是要回家教训女儿,也不动声色,只说这段日子过去再说。
一旦修起来,工匠人等进出频繁,各处都乱糟糟的,刘深没觉得什么,白太后却生怕他在宫里出什么差错,便让陈习收拾收拾,将他赶去了北郊的浣葛别院。没住几天,又派人来叮嘱陈习:“切勿让他动笔,以免牵动伤口,发炎感染。”奏折等事务,除了机要之类外,也让全部交由中书省代为批复。
于是刘深简直成了个赋闲的皇帝。刚开始天天看书赏景,品茶逗鸟,倒着实享受。可时间长了,就有些闲不住了。一日午后,刘深在书房内翻了一会儿书,实在是一刻也再坐不住了,便起身出了自己住的正院,也没惊动任何人,只凭自己到处乱走。
浣葛别院依山形水势而建,别院一侧有一不小的湖泊,建筑物也不按对称规则之法,只求随性,又将湖水引至各处,更是情趣十足。本是为了避暑,然而现在刚刚入夏,并不燥热,和往日来的景致大为不同,刘深一路走,到了膳房门口,因如今并不是用膳时间,房内只有二人看守,十分安静,那二人都在打盹,竟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皇上。
刘深在门口看了看,没意思,再往前走,在山脚拐了个弯,见前面竟然有个小院,不由感慨这地方倒是十分幽静,便走近去看。
院子没有门,刘深转进去,里面并无不同寻常之处,只是院子里种了棵榆树,大概取的是“藏愚”之意。树下有汉白玉的桌凳,有一人正坐在那看书。
是顾承念。到别院之后,因送来的都是机要密函,顾承念自然是不能看的,更不会让他写这些,陈习的字再臭也只能由他来代笔,再加上刘深的手也日渐见好,有时便自己动手了,所以顾承念就闲了下来。刘深本来准他可以自由出入书房,他道了谢皇上,但非应召从来不去,刘深也已几日未曾见他,看来估计是天天躲在这小院里看书。
刘深走过去,顾承念看书入神,并未查觉,他便绕到他身后去看,正好看到一行字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孟子》。看个孟子都能看这么入神?
“很好看?”他忍不住开口问。
顾承念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刘深就站在他背后,这一转头两人差点面贴面。
“皇上圣安!”顾承念赶紧抛开书跪了下来。
“免。”刘深在顾承念刚才的位子坐下来,看着他站起来,道:“好几日都没见你了。你住在这里?”
“回皇上,是的。”
住所都是陈习安排的,刘深左右环视,笑道:“陈习倒是给你瞅了个好所在。”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微臣生受了。”
刘深拿起他刚才看的《孟子》,道:“朕曾听陆老爷子说,四书五经,你均能倒背如流,是真是假?”
“是……”顾承念看看刘深的表情,又垂下头:“回皇上,是真。”
“那既然你都能背诵,这上面的句子应该早已烂熟于心了,为何还要看?”
“回皇上,微臣左右无事,便想着多看几遍,或许能对亚圣之睿思有新的领悟。”
……好生无趣。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在这种无聊的午后,刘深最想找点乐子的时候,偏偏眼前居然是这样一个一本正经无比死板的人。
“看这种书有什么意思!”刘深想着怎么也得制造点乐子,道:“朕那里有本好书,你去看了,然后给朕谈谈你的‘领悟’。”
“啊?皇上,但……”
“没什么但是可是,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看顾承念不得不把嘴里那套“为皇上代笔乃臣现下之本职,不可懈怠”之类的话咽下去,刘深心里竟有些幸灾乐祸。走出院子再回头看,顾承念仍是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刘深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顾承念所住之处到刘深的书房有条捷径,这也是陈习把他安顿在这里的原因,刘深和顾承念一前一后沿着捷径走进回廊,顺着回廊回到书房,刘深将自己刚刚看过的书拿起来递给顾承念,是《西厢记诸宫调》。
“看过吗?”
“……没有。”
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刘深将书拍在他手里,道:“朕知道你看书很快,现在立即看。”
“是,皇上……”顾承念躬身接过书来,立即认真开始看。刘深看他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你可以坐下看的。”
“是,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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