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身体瑟瑟发抖,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顾思义的脸苍白得可怕。
“……顾思义?你怎么了?”
顾思义没有回答,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带着他的呼吸都在一起抖,那声音活像一个漏风的风箱。林仪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才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心里一沉——糟了。
“我,得、得了,瘴气……”顾思义上下牙打架,发出咯咯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短短的话。
瘴气,在洪水泛滥的时候最容易发生,依靠蚊蚋传播,患病者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最后多因五脏受损,衰竭而死。顾思义像是抽搐一般,不受控制的不停发抖,林仪脱下自己的外衣、中衣,将他一层层裹起来,可似乎并没有减轻他的寒冷。林仪揉搓的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的身体暖起来,顾思义一边剧烈的抖动,一边伸手抓住了林仪的手腕。
“林,先生……”
“先别说话。”林仪紧张的揉着他的冰凉的脸,“积攒些体力。得了这病,你可得做好准备,要好可得花很长时间……”
然而顾思义仍然只是急切的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战栗着,怎么也不肯松开,林仪感觉得到,为了抓住他的手腕,顾思义全身绷紧,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我,我死,不足惜……林先,生,顾某自知,做了许多,强,人所难的事……很抱歉,只,是,希望你,看在,我,和那个人,长得像的份上,帮顾某,一个大忙……定感激不尽,来世,来世……”
话没能说完,顾思义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不停的簌簌抖动着。林仪将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又要在自己怀中死去一遍一般,这次不光是大脑,整个人似乎都要被掏空了。
“呃……”
顾思义开始发热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仿佛有什么被点着了一般,烧得烫手。他难受得不断呻|吟着,无意识的扯着胸前的衣服,在昏迷中仍然喃喃道:“水,水……”
林仪坐到他枕边,从身后将他扶起,将茶碗送到他嘴边。顾思义微微张开嘴,机械的吞咽着。因为没有意识的缘故,大量的水倒进口中又流了出来,将衣服的前襟浸得湿透。好不容易喂完,林仪放下茶碗,将他放倒,盖好被子。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的张升道:“先生……”
林仪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瘴气是靠蚊子传染,又不是在人和人之间传染。”
“可是留他在城中,总是搞得人心惶惶。”张升站在林仪背后,不敢再向前靠近一步。他已经算是很有胆量了,自从林仪将昏迷的顾思义带回县衙,县衙就变成了一片无人区域,连住在前面的差役也都偷偷搬了出去。“再说,他顾思义又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来我青坪不到一年,想尽方法阿谀奉承,哄得李大人一愣一愣的,大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林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你居然还把那个抛下你们自己逃走的人叫‘大人’?”
“咳,”张升有些尴尬的擦擦嘴,“我这不是习惯了嘛。”见林仪从砂锅里倒出一碗褐色的东西,又将顾思义扶起来,连忙问道:“难道林先生有灵丹妙药,能治好这瘴气?”
“这是我用从药房搜刮来的几味药熬的,不一定有效,不论如何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林仪的神情一点都不自信。药不苦,闻起来只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放到顾思义嘴边,大概是仍然很渴的缘故,顾思义张开嘴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张罗完这一切,林仪放下碗,才转过身来看着张升:“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没?”
“好了。赵文徽他们已经在城里搜集到了很多艾蒿,晚上点起来驱蚊了。到目前为止,发现发病的也只有他顾思义一个人。
“是吗……”林仪看着顾思义烧得通红的脸,伸手摸摸他的头,仍然热到烫手。
“哎,他终于也有失算的时候。准备了这么多,想着要一举成名,没想到居然被瘴气给放倒了。”张升的口气还算客气,这是看着林仪的面子,说的话却是饱含讽刺。以前没注意,加上人们大都以为林仪和顾思义是一路人,也并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所以直到现在林仪才发现,许多人都瞧不起顾思义,对他怨怼已深。林仪倒不怕他们对自己也有意见,这些人不会拿自己有办法的。只是这样下去,不知道顾思义还能坚持几天。他看看窗外,今天开始,天空又阴云密布,恐怕又要下雨。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真的要再次面对这样的死亡了。
“林先生也是,何苦对这样的人这样好?”
林仪蹲下来,看着顾思义的脸。
“他和我一个故人长得十分相似。”
“哦……”
“当然,只是相貌而已,人品简直相差太远……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让他死。”
林仪抓住顾思义的手。那手也是滚烫。他低下头,将那手抵在自己额前。
“张升,帮我找几个人,去扎个筏子。我要带他走。”
第45章四十五千垂百练
仿佛置身熔岩地狱。炙热,滚烫,烧灼得全身疼痛起来,他张开嘴,火苗似乎就能从喉咙深处喷出来。他不禁流出了眼泪,可泪水也同汗水一样,似乎瞬间就被蒸干了。生不如死,要犯下多深的罪孽,才该承受这样的惩罚?……
不知在地狱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是自己习惯了,还是温度真的降下来了,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变成了适宜身体的温暖,熨帖着五脏六腑,他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侧躺着的那个人,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照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醒了?”
嘴唇贴了上来。
“还难受吗?”
手指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还想要你。”
然后停在了不得了的地方。
“真的要停下来吗?”
他感受到了被贯穿的疼痛。整个世界都在一耸一耸的摇晃,唯一能看清的,是离得极近的那张脸,听得清的,是他与自己同样紊乱的呼吸。
“明明那么想要的,为什么不老实说呢?”
……
他终于还是诚实的遵从了自己的欲望,明明知道不应该,可身体被填满的同时,胸腔里似乎也被某种感情填满,这种充实的感觉让他留恋,他舍不得放开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的摇动着,喘息着,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微微汗湿的脸,以及眼中无限的爱意。
那是一双会让人看上瘾的眼睛。他痴迷地看着,却忽然愣住了。
那双眼睛中的温度骤然消失了。那已经变成了另一双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腹中是仿佛要烧穿他的刺痛,眼前是老师苍老的面孔,眼中的恨意,看得他浑身冰凉。过了这么些时间,平时根本想都不敢想起,偏偏这个时候,梦境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痛得要死,却又割不掉。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
不,不……老师,我不想这样的,皇上,皇上他……
寒意由内而外的侵蚀,又从外到内的煎熬着身体,他不受控制的发抖,似乎有一阵冷风拂过脸,他终于被硬生生冷醒。
抬眼看见一把破旧的伞,阻隔了他能看见的世界。有雨水打到伞上的声音,他很冷,但是身上似乎是干燥的。他想说话,可是上下颚抖动着,牙齿磕得“咯咯”直响,根本没有说出话来的力气,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说话,更像是喘息。可还是有人听见了,身下的床板晃动着,林仪将伞揭起一点,露出他身后阴云密布的天空,“醒了?”看到他的脸色,林仪的表情沉了下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道:“又开始发冷了。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到了。”
他拿掉挡在顾思义身上的两把伞,扔到水里,将顾思义抱起来。顾思义这才发现,他们二人居然漂浮在水上。身下是一个简易的木筏,四周系着充了气的猪膀胱,勉勉强强浮在水上,放眼一望,四周除了漂浮在水上的一些杂物外,没有一点地面的痕迹。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和棉被,连同手脚一起被裹得紧紧的,如同一个大粽子。
“水漫了以后,我有点找不到路了,这才用木筏慢慢的划。现在总算看出东南西北了,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找到人,给你治病了。”
林仪将他打横抱起来,站在摇摇欲坠的木筏上,道:“顾思义,关于之前你说的话……”
昏迷之前自己好像求他帮忙来着,结果没能说完就失去了知觉。又或者已经说了,自己忘了?他不太确定……思维有些混乱……他抬头,从斜下方看着林仪的脸,林仪直视着前方,慢慢道:“不管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
顾思义仍然簌簌发抖,根本没法说出话来。
“要做什么,等你好好活下来,我陪你去做。如果你就这么放弃了死了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去管的。”
林仪说完,将他搂得更紧,脚下用力,腾空而起。因为身体寒冷的关系,顾思义甚至没有感觉到失重的恐惧,只觉得仰面朝天看到的云朵快速的飘过,晃得他眼晕,没等他适应了,身体忽然一顿,林仪的脚已经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师伯!”二人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院门紧闭,房门也紧闭,林仪老实不客气的撞开门,抱着顾思义,四处张望着,大声道:“师伯你在哪儿!”
“天锡?”一个老者从通向旁边房间的门里走过来,在看到顾思义的脸的时候吃了一惊。
“这……”
林仪本名师天锡,师从中原名侠师百练,据说是师百练从小收养的孤儿,名字也是师父起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顾思义还在悠悠的想,以林先生的这位师伯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便是像极了他的那个师父吧。
贺千垂,师百练,同是云游道人张寻的徒弟。张寻终年四处云游,踪迹难寻,江湖上少有人见过,连他现在是死是活也说不清。贺千垂医术高超,但隐居山林,只遇到寻上门的人来,或许还治一治,平日里只是避世修炼。至于师百练,十年前,倒是中原的名人。他医术一般,身手也一般,偏偏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任凭你多厉害的功夫,多高明的身手,在他面前演一套拳,走一趟剑法,他立即能看出破绽来。这本来就犯了许多人的忌讳,此人却不知道收敛,专爱到处挑刺儿,再加上嘴贱爱贫,说话不留情面,江湖上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师百练自己拳脚一般,却收了个徒弟,天生便是武学奇才,不到十五岁,中原已少有人能在他手中撑过五十回合,加上师百练那双讨人厌的眼睛,师徒二人多年来竟然也平安无事。
直到十年前,忽然有传言,说师百练暴毙山中。此后他的徒弟也没了踪迹,直到顾思义通过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已经改名换姓,隐居鹅湖山的林仪。
再次醒来时,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张苍老的脸,以及一只布满了皱纹的枯瘦的手,那手里食指和拇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细细的银色的针。顾思义盯着那针看,几乎盯成了对眼,只听老者道:“别怕。”然后按住他的头,将针扎在了他的眉心。
“别乱动。”
脑袋不能动,他便转着眼珠,又看了看那老者,然后环视他身后的环境。看这房间格局,应该就是他们那天到的那个地方。老者看他审视身后,以为他在找林仪,便先道:“他在那边睡觉。”老者叹了口气,道:“三天两夜时间来往于泰山和平州,寻找药草,现在外面又到处是洪水,也难为他了。你觉得好多了吧?”
确实,顾思义这才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没觉得冷也没觉得热,除了身体有些发软,感觉疲劳得厉害,其他瘴气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轻轻咳了一声,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便低声道:“好多了……多谢老前辈。”
“不用谢我。”贺千垂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进退两难啊……不救,怎么说也是放在眼前的一条人命;救了,我却只怕早晚有一天,你要害死天锡的。”
“……”
这话倒是直白,顾思义反倒不知该如何辩驳了。贺千垂又在他胳膊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针,道:“昏迷的时候,你曾经吐过血。你的脾胃似乎受过重创?”
“……”顾思义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碍事的。”
“老夫可不这么想。不过老夫也无法让你痊愈,只能让你日后少受些疼痛罢了。”贺千垂收拾好工具,道:“他让我你醒了就告诉他,我现在就去和他说一声。”
贺千垂高明的医术,加上林仪千辛万苦,自泰山深处采来的珍稀药草,顾思义不仅不再发冷发热,不过短短几日,便可以下床行走。天气还是不见转好,时不时的降雨。这天又是阴云密布,不过只飘了点小雨,顾思义便逛出了院门。贺千垂的住所在山中,倒没被淹,只是附近的山溪都变成了洪流。听贺千垂说林仪去洗衣服了,却不知这样大的水,他要怎么洗?顾思义有些好奇的走到溪边,溪水水面不宽,只有两丈左右,水倒也不浑浊,只是水流速度极快,加上山的坡度,大水轰鸣着流向山下。溪边放着一只柳条筐,里面放着顾思义的几件衣服,但是却不见林仪的身影。顾思义张望了半天,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林仪如同一只河妖一般从水里跃出,落到岸边,上身赤|裸,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以上,手里还拎着两件湿淋淋的衣服。看到顾思义后他走了过来,把湿衣服扔到筐里面,问道:“你怎么来了?山里面风大,你可小心着点儿。”
“……”
“嗯?怎么了?”
“林先生这洗衣服的法子,真是……匪夷所思。”
“嗯?哦。”林仪又拿起两件衣服,道:“我刚开始还是准备在河边好好搓一搓的,但是水太大,原来搓衣服的石板都被冲走了,想了想干脆就站河里冲好了,其实还冲得挺干净的。”
顾思义看了看,道:“确实干净了。这种洗衣服的方法,只怕也只有林先生能做到了。旁人要是站在水里,早被冲走了。”
“可不是,难道你没看出,我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你洗衣服么?”林仪笑笑的看着顾思义,自从病好后,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已经本性暴露了,顾思义已经不再给自己露出那种虚假的笑容了,现在这种严肃的表情,林仪看着反而觉得舒服一点。一年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这么想着,心情也就好起来,林仪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过几天就走了,总不能让你把我师伯的衣裳穿走吧。”
顾思义也僵硬的笑笑,然后低下头,道:“……林先生。”
“嗯?”
“这次的大水……就算我知道水坝有问题,以我一己之力,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林仪默然,许久,道:“我知道。”
“我只是一介小小书吏,就算向上头建议,也不会有人听我的。甚至就算是我告诉林先生,只怕结果也不会好很多。这场灾难,迟早要发生,我只是顺便利用了它而已。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违天道,这次得病,恐怕也是应了果报。但是林先生,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恨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林仪抖了抖怀中的衣裳,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其实真的只是有些生气而已,而生气的原因,大多也只不过是为什么顾思义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而已。他转开话题,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如果可以的话,衣裳干了以后就走吧。”
“好。”知道事情确实紧急,林仪也并没有建议他再多休息两天。洗完衣裳,他将衣裳全部搭在火炉边烘烤,然后去找师伯要剩下的药草,按量分好后用纸包一包一包包起来,以便离开后给顾思义熬药。贺千垂又开了张方子,递给林仪,道:“除了这些药,你到了林州,再去按这个方子开些药,分开煎,先喝这个,再喝现在的药。他的脾胃有问题,只吃治瘴气的药的话,过不了多久,胃病就要犯了。”
“我知道了,谢谢师伯。”
“和我还说什么谢。”贺千垂叹息一声,帮着他包药草,一边包一边叹气:“唉……想不到我们的天锡现在居然也要去博功名了。”
“师伯,”林仪手下不停,道:“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没笑话你。我知道你只是放不下。现在想来,去年你千里迢迢跑去找神仙醉的解药,也是为了这个人吧?”
“……嗯。”
“唉……”贺千垂又是一声长叹,摇摇头,道:“那天你带着他来的时候,我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长得太像了。和十年前的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十年了,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还是觉得难受,总是想,百练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天锡,他毕竟还是死了。死了都十年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如果真的知道,就不会把这个人当回事了……天锡,记不记得你算命的事儿?”
林仪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
第46章四十六黄淮决口赤蛇食肉
刚被师父收养时,向来有宝贝东西就爱炫耀的师百练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那一年四季也抓不住个影儿的师父张寻,便连忙让他来“欣赏”自己找到的这个武学奇才。张寻将那时才刚七岁的林仪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摸遍了他的周身关节,又看了他的掌纹面相,还问了他的生辰,叹道:“果然是块好坯子。只是百练,你性格太浮,恐怕不能耐心教养这孩子,不如让师父……”
“哎,师父!”师百练连忙将林仪拉到自己身后,林仪便听话的拽住他的袖子躲起来。“您可不能横刀夺爱啊!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孩子,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您这一句话,他倒成了我师弟,您让我老了以后指望谁?”
张寻哭笑不得:“你才几岁,就开始想着养老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你和你师兄养过我吗?”
“您身强体壮,再活百岁也没问题,我可不一样,我这文文弱弱的,老了肯定要得病卧床,床前不得有人给我端屎端尿?”
“……我只是替你好好训导训导他,你还是他师父,我就是他师祖,怎么样?”
“那也不行!跟您走了,指不定你哪天才带他回来呢,孩子跟您呆久了,就跟您亲了,我反倒成后爹了,我可不干!”
张寻被他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最后只能妥协。“随你去吧!你可别毁了这孩子。只是有一点我可得提前告诉你。”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忌讳,师祖的话是当着林仪的面说的,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这孩子,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以后还会有些名望。不过他官格黯淡,功名稀薄,且青年后灾劫连连,二十七岁后,会有前世冤孽索命,若渡得过去,以后便可平安一世;要是渡不过去,便是万劫不复了。”
“虽然师祖说得那么确认,可他连师父的死都没能预先知道。”林仪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又用包袱布包好,道:“我不是怨师祖,只是,既然是这样不确定的东西,那么太当回事儿,也没什么用。况且……”他低下头,思考了下什么,道:“如果真的是什么前世冤孽,说不定也是和师父有关的,所以……”
“我就怕你会这么想。”贺千垂好像除了叹气,也没有别的方法,来劝说他这位执拗的师侄了。“也罢,莫说是我,就算是你师父还活着,你想做的事情,又有谁能拦得住。”
林仪忽然觉得有些抱歉,低声道:“师伯……”
“千万保重啊,天锡。”
下山后,沿路都是逃离洪泛区的难民,纷纷拖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一路哀声遍野,向东南而去。东南是去林州的路,林仪和顾思义一路打听,得知平州城已经不保,平州巡抚冯亚远已带人撤至林州。林州辖区虽然淹了大半,但林州城处在偏南位置,加上地势较高,虽然也有进水,大部分地方倒也无恙。林仪到巡抚衙门前递上拜帖,不一会儿,冯亚远携同林州巡抚高昌一同迎了出来,林仪要行礼,冯亚远连忙拦住,道:“林先生千万不要多礼!早先听说先生在青坪抗洪颇有成效,青坪县城至今固若金汤,先生果然智勇双全啊。”
林仪也不谦虚,不客套,在冯亚远的引见下见过高昌后,直接问:“两位大人,如今各地水情如何?”
“先生请先入内,听冯某细细讲来。”
衙门内有张大地图,根据冯亚远的说明,林仪发现果然如顾思义所料,黄河与淮河已经并道泛滥了。
“丢了平州城,冯某本该要辞官谢罪的。但今上命冯某要戴罪立功,授了冯某治水总都事一职。可是冯某与高大人找了许多有治水经验的人,商量许久,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长此以往,只怕水再不退,这林州城早晚也是不保。林先生从青坪县千里迢迢来此,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能治了这水患?”
林仪看着地图,道:“事到如今,最紧要的,是要将黄河和淮河的洪水分开。这次的水患之所以这么严重,就是因为两河的洪水混合泛滥,来势凶猛。只要隔断两河的洪水,再分开引导疏通,就要容易得多。”
高昌在旁插话道:“话虽如此,可是现在两河已经并道,林平二州已是一片泽国,要分开两条河,谈何容易?”
“高大人,”林仪看着高昌,问道:“林平二州都是地处平原,在洪水没有泛滥之前,您认为是什么分开了黄淮两条大河?”
“这……高某并不清楚。”
“黄淮并道泛滥,这并不是第一次。据我所知,为了阻止黄淮并道,两河中间自古便有一条大坝。”林仪指着地图上的泛滥区,在某一处用手指重重一点,“大坝应该就在这一带。只要找到这条大坝,重新筑高堤坝,将黄河与淮河分流,之后再堵截疏导,就要容易得多了。”
冯亚远看着地图,沉吟半晌,道:“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可是这条旧坝究竟在哪里,林先生可知道?”
“我不知道。”林仪摇摇头,看着冯亚远露出失望的神色,继续道:“如果冯大人信得过我,我愿意尽力一试,去找找看。”
林仪回到客栈时,顾思义正坐在一楼的桌边等他的消息。林仪走过去,拿起他桌上的茶壶斟了一大杯,一口气喝完,然后坐了下来。
“讲了这么多话,真是累死我了。”
顾思义看着他,问:“如何?”
“和你想得差不多,冯亚远确实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治水总都事。我按你讲的那一套和他们说了,林州巡抚高昌还有些将信将疑,冯亚远倒是信得过我,已经说好,明天一早派一条船和几个差役,和我们去找旧坝遗址。”林仪又倒了一杯茶,这次喝了一口,看着杯子想了想,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冯亚远丢掉了平州城,还会被任命为治水总都事?”
“平州巡抚冯亚远,是神武军总统领、神武大将军冯况的次子。不过他的官衔并不是世袭来的,而是他自己考取的功名。如果只是因洪水丢掉了平州城,最多不过是免去他现在所有的官职,虽然是个损失,但他元气未损,迟早还会再出仕。而如今他已是戴罪立功之身,如果这次再担上治水不力的罪名,二罪并罚,想不下狱也难了。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很清楚。”
冯况,林仪也是听说过的,军功赫赫的两朝元老,刚直不阿的大忠臣。“扳倒冯亚远,是为了接下来扳倒冯况?““嗯。不过他们做得并不明显。”顾思义用手指轻轻敲着手中的茶杯,“我们的时间应该还够用。”
林仪看着顾思义,问:“他们?他们是谁?”
“林先生很快就会知道的。”顾思义显然不愿意多说,他站起来对林仪道:“我先回去休息。明天必定不会轻松,我需要积蓄体力。”
第二天一早,林仪带着顾思义来到巡抚衙门,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的家仆,此行他将与我同去。”
“小的林青,拜见两位大人。”仆人自然要行大礼,顾思义对着高昌和冯亚远跪拜下去。冯亚远命他站起来,看着这位似乎有些太弱不禁风的“家仆”,犹豫着道:“林先生,此行并不轻松,你的这个家仆,要不就先留在衙门里……”
“大人不必担心,”林仪早就想好了说辞,“他看着是有些瘦弱,其实本事多着呢,这次寻找旧坝,我需要他帮忙。就算有什么危险,也有我在呢。”
冯亚远当然不能强留,他和高昌一起将林仪和顾思义送到林州城外的临时码头边,那里早有六个差役在船上守候,林仪与顾思义上了船,向冯亚远与高昌告别后,差役们解开缆绳,将船缓缓驶出了码头。
林仪和顾思义走进船舱,看到里面准备了粮食和水,还有不少图纸和工具,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指南针。林仪好奇地将那指南针拿在手里摆弄,道:“这真是够神奇的。”
他回头,看见顾思义展开林州附近的地图细细察看,便问:“其实我还没问过你,关于那个旧坝,你知道多少?”
“也不多。”顾思义没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只是以前看书的时候,听说过而已。”
林仪吃了一惊:“听说的?!”
“是的。上古时夏禹治水,为了引河入海,不仅疏浚河道,还在他父亲鲧的基础上修筑了不少大坝,才让黄河乖乖注入了渤海。我们要找的旧坝,也是其中一条。”顾思义看见林仪惊讶的神色,问:“怎么了,林先生?”
“你跟我说得那么肯定,我还以为你见过呢!”
“惭愧,顾某一介短腿书生,孤陋寡闻,阅历也浅薄,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林州地界。”
“……那你有多少把握,能找到那个旧坝?”
“林先生要听实话吗?”顾思义抬起头来看着林仪,林仪无奈的叹气道:“事到如今,就算你现在告诉我这个大坝根本不存在,我们也回不了头了。”
“这倒不会。只是……”顾思义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地图,“我确实没多少把握。”
午饭时分,他们来到了顾思义的猜测中,旧坝的所在地。由于到处都是洪水,方位也不一定准确,他们决定要下水去探个究竟。大家简单的吃了午饭,顾思义挑了两个差役,简单地交待了几句,便命他们下水。
然而没想到,这两个差役竟然一去不复返。等了有一个时辰,又派下去两个人,下去后仍然是杳无音信。顾思义的脸上开始冒汗。再要派人时,剩下的两个人却是打死也不肯下水了。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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