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臣作者:堇谣
第11节
沈富生谢过了,又问:“不知林先生来,是要问什么事?”
林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父子?”
“咳。”沈富生摇头叹气,“这事儿,我们心里是有数的。林先生不知道,这秦家的小女儿秦小妹,原本与她姑表兄弟郭二浪子相好,谁知我这女儿性子直,竟把他俩撞破了,我那亲家就不许郭二浪子再进他家门。这二人就此一直怀恨在心,才谋划着要害我父子啊。”
“那这一家老小,是她秦小妹和那郭二浪子合伙谋害的?”
“这……老夫就不知了。只听村里人闲谈说,出事那天,见郭二浪子从秦家后门里跑出来,慌里慌张的走了。这件事,公堂上我也和李大人说过,非但李大人不听,我们自己也没个证据,不能说他什么啊。”
“那郭二浪子如今哪里去了?”
“秦家出事后,我家也遭了官,再回来,就没见过他行踪。听人说,他是躲去平州城里了。”
林仪又去了平州。他没去找巡抚帮忙,只自己天天在勾栏妓院假装喝酒嫖妓,才不过几日,便在一家土娼院中见到了那郭二浪子。林仪当时不动声色,等他在院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悄悄尾随到他家,进门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倒,一顿威逼恐吓,那郭二浪子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立刻老实招了,原来秦家一家都是被他所害。
“但他们并不是死了!”郭二浪子被林仪脸朝下双手双脚在背后捆在一起,活像一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在地上扑腾着说:“今年春天,我在县里酒馆喝酒时,遇到一个外地人,他说他缺钱,要把一个奇物卖给我,这东西,人吃了就和死了一样,而且脸上不青紫,关节不僵硬,任凭他仵作多么厉害,也验不出毒来。只因我表舅怎么也不肯将小妹嫁给我,我心里一时糊涂,这才犯下这样大错……”
“那药现在何处?”林仪踩着他的脸,问道。
“在,在我炕头箱子最下面那一格的最里面……”
林仪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拔掉塞子,闻了闻,愣住了。
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外地人和我说,这叫神仙醉。这东西甚是好闻,也怪不得神仙闻了也爱喝啊,嘿嘿,嘿嘿嘿……”郭二浪子自知此次在劫难逃,便开始想要讨好林仪,而林仪恍若未闻,举着那瓶子,若有所思,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实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天……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过去数得过来的每一天与未来可以预见的每一天,都不会与现下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既然如此,“普通”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那又怎样,林仪无趣的摇摇头,反正原本自己就没有任何期待。
下到最深的山谷,林仪不紧不慢的走着。家里没什么下饭的吃食了,他想去瀑布下捉几条鱼来。
忽然就愣住了。
山谷深处,靠近岩壁的草丛中,一抹不显眼的蓝色。周围有红色的血迹浸染开来,刺目,惊心。
时间与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如出一辙的蓝色衣衫,一样蜷缩着的身体,一样让人心痛的一地嫣红。
嘭的一声,那是林仪不自觉松了手,背篓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像是被这样的声音惊醒,扑了上去,一个跃起已经落在了那抹蓝色旁边。
他跪倒在地,伸出簌簌发抖的手,轻轻覆上那人肩膀。
如同十年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扳平。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林仪听到自己如同窒息一般嘶哑的呼吸声。冰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过去压抑的情感烧灼着心脏,两股极限的温度在喉咙口冲撞,逼得他不得不出声发泄。
“……师父……”
这不是普通的一天,而是命运来临的一天。
那天,他救起了一个误食了神仙醉,从山上坠下的失意举子。为了解他身上的神仙醉,林仪连夜去了趟华山,带着采来的药草,又去找了师伯帮忙,这才制成了解药。
神仙醉,是一种奇怪的草。它样貌普通,看起来就像这山中常见的丛生杂草,在这附近山中并不常见,而且生长的位置往往都十分危险,因此中招的人并不是很多,几年也遇不到那么一例。神仙醉的气味十分好闻,一闻到,几乎被诱惑着就会吃下去。此草并无毒,只是吃了这草的人,会陷入昏睡,而且心跳呼吸全无,如同假死一般。按吃的量多少,三四十天后如果还没有解药,便真的死了。这个举子运气太差,饿极了吃了这草不说,晕过去后竟然摔到了山崖之下,胳膊和腿都折了。林仪救活了他,并帮他治好身上的伤,他却也并不怎么感激,而且在伤好后的某一天不辞而别。
后来再见时,是林仪被青坪县乡民跪地请求,无奈之下,下山入住青坪县城的时候。那个举子,已经是县令李仲山手下书吏一名。他这才知道,这个人,叫顾思义。
他敢将这神仙醉提炼出来给郭二浪子,无非是知道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真是奇怪,当初山里相处不过一月有余,顾思义未曾开口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可竟然如此的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所有的长处……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性格中所有致命的弱点。
就像是命运一般。
林仪回到鹅湖山,取回当日为救顾思义而剩下的返魂香,回到县城,让白谦之帮忙,准备了两间屋子,将所有门窗缝隙全用纸牢牢糊住,然后将秦家十一口人的棺材从地下取出,将人分男女放置在两间房里,再点起那返魂香。不出三日,十一个人先后都醒了过来。
命案终于告终,郭二浪子被收监,交由李仲山处置。此案算是告破。
白谦之在驿栈再次设宴款待林仪,这次只有他二人,酒过三巡,白谦之叹气道:“总算此案算是完美了结,没有冤枉了一个好人。”
林仪仍是不愿意多说话,只闷头喝酒。白谦之有些微醉,话也多起来,道:“这次在青坪,知道了许多事。白某在平州时也曾听说,李公刑法颇严,时有错杀之说传来,抚案大人只当是有心之人捕风捉影,这几日暗暗访查下来,却是让人心惊啊。”
林仪难得也生出些许兴趣来,问道:“怎么了?”
“林先生也该知道,青坪县以前匪患厉害吧。白某听说,李公上任后,派人去追查强盗,如果追丢了,失去了行迹,在哪儿追丢的,他就命在哪里彻查,稍微搜出些蛛丝马迹,譬如一件衣裳,几个烂包裹,便认定这家人都是强盗,立即拖到县衙里严刑拷打,直至刑讯致死。殊不知这正是强盗的诡计,要陷害无辜良民!仅去年一个冬天,青坪县因强盗之事处死的,就有一百多人!青坪小县,人口不过几千,哪里来的这么多强盗匪徒?况且李公一边杀,强盗入城劫掠仍然猖狂,只可怜了那些枉死的乡民……”
“……”
“来之前,我听说青坪县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居然都是假的。哪里是路不拾遗……谁敢去拾?一不小心,全家大小都要毙命!若不是从今年春天起林先生坐镇青坪,强盗们闻风不敢入境,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
林仪不说话,许久,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最开始是听那个顾书吏说的,他似乎和林先生私交不错?其他的都是白某明察暗访的,都是事实。”
“白大人准备怎么办?”
“李公这县令,是不能让他再做下去了。我回去会禀告抚台大人,另换人选。”白谦之看着林仪,忽然笑道:“其实林先生对政事没有兴趣,不然这青坪县令,林先生绝对做得。稍微用点心,加上抚台大人看重,不出一年,前途无量啊。”
林仪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白大人推荐个县令的人选,不知行不行?”
第43章四十三天来横水
大魏历一一九年,刚过完年节的时候,鹅湖山里居然来了访客。鹅湖山离青坪县城并不远,但是山势险峻,且山中经常有伤人的老虎出现,几年也难得见到一个人,所以看到有人专程跋涉上山来,而且这么精准的找到自己时,林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透露了自己在这里的消息。
其时他正在自己的草屋顶上加固顶棚,那人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来,站在他用树枝编就的篱笆院子外作揖,道:“阁下可是林仪林先生?”
林仪看着他,道:“做什么?”
“小的是青坪县令李仲山大人的家人,叫李义,我这里有大人的亲笔信一封,吩咐了一定要交到林先生手里。”
林仪跳下来,走到李义面前,撕开书信,草草看了一遍,便将信和信封随手一丢,纸片轻轻飘落在地上。
“先生,这……”
“告诉你们李大人,”林仪拍拍手,重新跃上房顶,继续修他的草屋,“我是不会离开鹅湖山的。”
“先、先生,你这样,我回去无法交差啊……”
“你怎么交差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李义着急了,想走进院子来,才刚迈出腿,一粒木钉“嘣”的一声插在了他脚前的土地里。
“我没说过你可以进来。”
李义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能在他院子外来回绕圈子,恳求道:“林先生,您再好好想想吧!我们大人说了,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青坪县的父老啊!”
“青坪县的父老?关我什么事?”林仪将钉子按入木头,“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我林仪只是个孤家寡人,不愿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也不会帮任何人的忙。既然有强盗,就让他们小心门户,自求多福吧。”
“先生……”李义还想说什么,林仪冷冷道:“我不留客,你请回吧。”
那李义并没有回去,而是在他院子不远的地方用树枝搭了个窝棚,准备休息。看来这是一场长期的斗争,林仪透过门缝看着,明白要想这平淡的生活继续下去,只能离开这里了。他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入夜趁天黑离开鹅湖山。没想到天还没黑,外面人声越来越多,等林仪觉得不对劲时,出去一看,外面居然聚了黑压压一片人,他狭小的院子外,以及外面的山路上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鹅湖山山路险峻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人要上山到自己这里,怎么也得花一整天功夫,看来他们是一早就从青坪出发,李义只不过是个打头的。
见林仪出来,所有这些男女老少“唰”的跪了下去。
“求林大老爷救命!”
百来号人的声音在鹅湖山深处激起不小的回声,刚刚回巢的鸟群受惊,纷纷从树林中飞出,在天空中盘旋。林仪连忙上前,扶起一个白头发的老者,再去扶旁边的另一个老人,可是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去,林仪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能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人知道林先生必然不肯轻易下山,便在县城中招募了些自愿来山中请林先生下山的平民,求林先生看在这些人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青坪县一县之民。”
陌生的声音,可是只靠气息,林仪也知道身后说话的是谁,他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
“在下顾思义,”顾思义像换了个人一般,见了林仪转头便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李大人门下书吏,此次陪同青坪父老来鹅湖山,求林先生务必下山入住青坪县。”
林仪看着顾思义,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不对的,半年前的那个人,不笑也不说话,从来不会露出一点点高兴的表情。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笑容就仿佛是粘在他脸上的□□一般,剥都剥不下来。
“林先生大名,黄河一带谁人不知。”
他在黄河一带出名的,却不是“林仪”这个名字,只因顾思义知道,他不喜欢被叫原来那个名字。
“只要林先生肯在青坪县住下,时间一久,那些强盗贼寇畏惧林先生声势,定然不敢再来侵犯。”
“强盗贼寇不来青坪,还会去其他地方。”林仪扭过头,不愿去看那张让他心脏抽紧的脸,“你们这方法,治标不治本。真想要去除匪患,你们该让平州巡抚向朝廷上奏,派军队过来清缴才是。”
“林先生应该也知道,如今朝廷里不太平,哪里还能顾得上民间疾苦。就算治标不治本,救得一处是一处,青坪县几千父老,定会对先生感恩戴德。”
“是啊,林大老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林仪的袖子,“你心怀仁慈,救救我们这些人,我老头子发了宏愿,要是能求得您下山,我情愿花光自己的积蓄,给您修庙,给您塑像,世世代代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并不是不知道,青坪县令李仲山黑白不分,冤枉良民的种种。林仪偶尔会下山去买些盐米之类,多多少少都有耳闻。这些乡民之所以不畏山路艰险,也要来鹅湖山求他下山,恐怕也是被逼无奈,想求一条生路。只是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与你无关,与你有关的,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如今再去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只会让自己有新的舍不得,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受伤。
明知是这样,可看着那张脸,那个明显有其他图谋的人,面对着一地下跪的父老乡亲,他还是不能心狠。
他林仪,从来就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他的狠心,十年前就早用光了。
从驿栈回来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雨。不知为什么,今年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一些,到了半夜,雨越下越大,屋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水沿着房檐流下,从门口望去,简直像个四方的瀑布。林仪看着对面的那扇黑漆漆的门窗,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已经用自己作保,向白谦之举荐了顾思义,做这一县的父母官。
顾思义,我遂了你的意,你该满足了吧。
天亮后,雨稍微小了些,院子里排水不畅,汪出了一小片湖泊来,林仪早早起来,站在台阶上,却迟迟不见对面倒座厅里有人出来。他走到前面县衙办公事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争吵声。
“……大人!你怎么不拦着白大人!?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是顾思义的声音。他很少这么大声说话,林仪有些在意,便走了过去,立在窗下,只听见李仲山冷冷的说:“白谦之岂是我能拦住的人?他说这雨再下几天,恐怕要发洪水,一时就难走了,所以执意要走,我就随他去了。”
“这么大的雨,路上只怕要出事!大人,请您立即派人,去把白大人请回来!”
“我为什么要去请他回来?他出不出事,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思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这两天不知道在白谦之面前进了多少谗言,想着要将我推下这县令的位置,让你来坐,你想得倒美!你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举人,况且来路不明,只要我去告诉抚案大人,就算我丢了官,你也别想着能轮到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只不过看在你脑子还算利索,能帮上我的忙,才留你在这里。现在你已经起了异心,我是不会再留着你了!来呀,现在就去他房里将他铺盖卷起来,扔到大街上去!”
林仪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脚就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厉声道:“谁敢!”
他瞪着张口结舌的李仲山,毫不犹豫的站到顾思义面前。里面还有几个李仲山的亲信,见林仪进来,都慌忙围到了李仲山面前,而顾思义再没说什么,转身冲出了房门。
“你要去哪儿?”林仪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顾思义只低声说了句“救白大人”然后甩开了他的胳膊。林仪追着他一路小跑,一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白谦之会有危险?”
“昨夜那么大的雨,今天之内必然会发大洪水,这一带的小埝都有问题,去平州的大路又在堤外埝内,大水一来,他必死无疑!”
“小埝有问题?什么意思?”林仪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追着顾思义一直跑到了县衙的马厩中,顾思义二话不说,牵出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驾!”的一声,已经冲出了侧门。
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林仪也骑马追了上去。
顾思义骑得极快,林仪倒没想到他看起来文绉绉的,居然会骑马,而且骑起来居然这么疯,他勉力也只能远远跟上而已。二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很快出了西城门,林仪好不容易与顾思义并驾齐驱,高声道:“你这么追不是个办法,况且白谦之不一定就走大路——”
“他一定会走大路的!”顾思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看都不看林仪,“走大路沿浮桥渡黄河,不出两日就能到平州,走小路必须要等船,以白大人的脾气,他是不会去等的!况且……”
顾思义看着前方的大堤。
“不论大路小路,都是会出大堤的,离开了大堤,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大堤。雨势又开始转大,二人的衣裳都已湿透,雨点打到人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可顾思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仪有些无奈,一边跟着他一边继续劝道:“好吧,就算这样,也不一定就是今天发大水吧?白谦之的运气就那么差吗?——”
刚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沉。
远处不祥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二人的马又往前奔驰了一段,忽然也都猛然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顾思义用马鞭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他的马猛的扬起前蹄,原地站了起来,顾思义一下没抓牢,从马上掉了下来,林仪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接住了他,他看着顾思义,正要说话,却见顾思义眼睛只盯着西边看。
——他也终于听到了。
林仪是习武之人,所以耳朵要比一般人灵敏些,感觉到得比较早。最开始,只是很轻很轻的,如同天外的雷声一般,在看不见的地方翻滚。雷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然后白线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了黄色——那白色,只是洪水最前端翻出的白色的泡沫。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覆盖了所有能听见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顾思义在林仪怀中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就算再吵,林仪还是能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完了。”
洪水转瞬已到眼前,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要吞噬所能见的一切。二人的马早已受惊逃走,林仪抱紧顾思义,腾空跃起,在洪水追上二人之前,轻飘飘落在了大堤上。顾思义一言不发的从他怀中跳下来,站在大堤上。奔腾的洪水拍打着大堤,不时卷起的浪花几次都浇到了顾思义身上。林仪怕他危险,上前拉着他往后退:“小心大浪过来,把你拍下河堤,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顾思义任自己被他拽着倒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看着堤内滚滚洪水,忽然低声道:“现在的我,活着不活着,已经无所谓了。”
青坪县周围沿黄河的小埝在洪水来时几乎没有起到一点点作用,堤外埝内,正是千顷良田,人口密集的地方,一天之间,成了人间地狱,死了多少人,根本无从统计。李仲山不知所踪,听人说,昨日傍晚时有人看到几辆马车驰出东门,往东南方向去了,估计是想逃去隔壁的林州。林仪在心中冷笑一声,恐怕这李仲山最终是要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命。一日后,也就是顾思义追白谦之出青坪县城的第二天凌晨,大堤失守,无数灾民涌入青坪县避难。林仪带着县衙中剩下的差人,先开门放灾民入城,在天亮之前,重新锁紧四门,用搜集来的衣裳布条将门缝死死堵上。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太阳迟迟没有出现,等云彩泛出银灰色的光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惊叫起来:“来了!来了!”
林仪翻身跃上城门,看见巨浪滔天,以吞天没地之势冲来,最前头的浪头如同不知死为何物的凶兽一般飞速奔来,遇到阻碍仍然没有减速半分,片刻后,咆哮着,狠狠的撞上了青坪县城的城墙。
第44章四十四勇贯天,智穷地
城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如果这城门失守,洪水涌入城中,这一城之人都别想再有活路。一时之间,城内上千人居然齐齐噤声,视线都落在那城门上,耳朵都听着那木质的老旧城门因为承受水压而发出的哀鸣,心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老弱妇孺开始低低的啜泣,哭声很快传染开来,不一会儿,青坪县城就变成了一片哭泣的海洋,哀声震天。林仪从城墙上跃下,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群,高声道:“我需要有人帮忙!有胆量的,愿意出力的,都站出来,和我一起想办法堵住这城门!”
人们互相看看,有个人忽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林仪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虽然如今也蓬头垢面,但看衣裳颜色倒也不像穷苦出身,他冲着林仪一抱拳:“小人叫张升,就是这青坪县人!”
“好样的!”
林仪有些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看向人群,“还有人要来吗?”
也许是张升的带头作用,又有三四十个人站了出来,连上县衙内还剩下的十几个差人,他们分了工,一部分人将老弱妇孺全部遣散到城墙上去,一部分人则和林仪一起想办法堵住眼看就要不支的城门。想了想,林仪对差人赵文徽道:“把能收集得到的土包全部集中起来,送到四个城门口。这西城门迎面撞上洪水,承重最大,要额外多一些土包,快去!”
“土包的话,各个城门倒是都有,尤其西城门,这两侧的房子后面,估计还有几百个土包!”
林仪愣住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土包?”
“去年的时候,顾书吏向县太爷建议准备的。”张升插嘴道,“我爹是县里的师爷,所以我知道。”
“是啊。”赵文徽道,“那会儿叫了些役夫累死累活装了五天,我们还说他小题大做,要这么多土包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
现在的情况不容林仪多思考,为什么顾思义会提前准备这么多土包,他带着人,将土包搬运过来,一层层在城门前垒实。在他们忙碌的同时,雨势渐渐减小,土包的固定作用也显现出来,城门终于不再发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声了。人心渐渐安定,他们都聚在城墙上,将沿着洪水冲下来的难民拉进城内,一直忙忙碌碌了一天。
入夜后,林仪才有了空闲,花了不少时间,才在城墙的一角找到了顾思义。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城墙的垛口里,背靠着一边,脚抵着另一边,看着外面漫天的洪水。城墙深厚,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坐在那里的人。
林仪并没有放轻脚步,可顾思义对他的到来却似乎丝毫不觉。林仪走到他身边,也静静的站着,没有开口说话。天已经放晴,月亮升了起来。日子已近十五,加上连日大雨将空气清洗得无比洁净,圆了大半的月亮倒比往日的满月都要明亮。月光下放眼望去,白天泛黄的洪水现在看不出颜色,在月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如镜面一般,只时不时的有东西漂过。那些东西中,有上游人家的家具、房梁、树木、看不清楚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什么都有。顾思义就这么看着,忽然开口道:“林先生在这里站着,不怕城内灾民们哄抢粮食么?”
“方才已经处置了几个想要作乱的家伙,如今差役们在县衙前支起了几口大锅,正在熬粥,保证所有人都能吃到热饭。”林仪从侧后方看着顾思义的脸,道:“此事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预先在县中粮仓屯了那么多粮食,就算我能镇住这许多人,大家的肚子也撑不了几天。如今粮仓里的粮,总也能撑大半个月,到时候水肯定退了。”
顾思义仍然看着水面,慢慢的说:“这水,暂时是退不了了。”
林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林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吗?”顾思义在城墙上站了起来,转身过来,面朝着林仪坐到城墙垛上,指着身下的水面:“你看这水的深度,已经逼近一丈了。这是一场洪水就会有的效果吗?”
他转头看着远方。
“这说明,黄河和淮河之间的大坝已经决口了。两河的洪水混在一起,不光是青坪,包括林州,平州在内的这些地方,都会成为洪泛区,水……永远都不会退了。”
林仪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顾思义继续道:“当然,这水困不住林先生你。趁着天黑,你就可以离开青坪,回到你的鹅湖山去,继续过你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生活。”
“……那你呢?”
“我……”顾思义低下头,“就和这青坪县内的一千多人一起死在这里就好了。”
林仪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了半天,才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居然和我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不是的,林先生,”林仪以为顾思义又要笑了,可他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以前我确实想方设法,胁迫你帮我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必要‘威胁’你了。就算再怎么想方设法,白谦之一死,我的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林仪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
“……升官进仕,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顾思义没有回答。林仪攥紧拳头,看着他道:“你想留白谦之在这里,无非是要冲他好好表现一番,你加固了青坪的城墙,准备了对抗水灾的物资,所以会有大水灾你不说,小埝有问题你也不说,黄淮会并道泛滥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你从很早开始,就等着这一场好戏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仪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上前一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场水灾,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一个人的私欲,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当然知道……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良知?”
顾思义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水域,道:“林先生说过,人都要自求多福,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林仪被气得手指都在抖,说不通了,和这个人根本没法正常对话。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顶着这样一张脸?他宁可顾思义是个乡野农夫,自己陪着他种一辈子的地也好,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或者他有点其他兴趣爱好也行,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投机钻营?……
走了老远,又觉得不甘心,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份上,不行,他一定要知道原因,他从来没问过顾思义,这次不行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林仪重新气势汹汹爬上城墙,从台阶上转过弯来,正好看见顾思义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窝在城墙垛上。
什么情况?没等他走近,顾思义身体向前倾,如同一片树叶一般,向城墙下缓缓坠去。
“!!!”
林仪想也没想脚尖点地,毫不犹豫的冲出了城墙,踩着城墙头朝下蹿了几步,终于追上了顾思义的身体,他将顾思义拦腰搂住,在空中翻了个身,人已经快到水面。他在水面上连踩几步,才将顾思义下坠和自己冲下来的力道卸掉,重新跃起,回到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