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臣作者:堇谣
第10节
顾承念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外,不一会儿,那个小厮回来了,道:“顾大人,老爷请你进去。”
顾承念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老师居然这么简单就愿意见他,愣了愣怔,才连忙跟着那小厮进去。
今日早晨,在皇上面前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不愿意让皇上知道,那些看起来十分廉价的文房用具,是他当初拜陆敬业为师时的贽敬束脩。
顾承念家的生计,从小只靠母亲支撑,父亲不帮倒忙就算是好的,所以虽然没饿肚子,但一直都是一贫如洗。为了不让母亲低声下气的去借钱,他入京赶考时就没带多少钱,在路上还抽空给人代写书信以赚些住宿费。殿试结束后,陆敬业找到他,与他一番谈话后,说要收他做学生,他惊喜之余,不免困窘起来。
拜师,是要奉上束脩的,他没有那个钱。
他在市集中寻觅良久,终于以最便宜的价钱,买到了一个笔筒,几支笔,一个砚台,一对镇纸。所有东西加起来,还不足一两银子,可饶是这样,从后日起,顾承念便只能露宿街头了。他将东西拾掇拾掇,按照陆大人之前约定的时间来到陆府拜师,跪下递上束脩时,陆大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他的脸却腾的红了。
在雕阴城,学馆的老师收学生时,束脩是至少十两银子,外加一些布匹绸缎,文房四宝。像自己拿的这些东西,根本连进学馆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如今却捧着这些廉价的东西,跪在驰名天下的文士、天恩阁大学士陆敬业的面前。
而老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接过了东西,让家人收下。两日后,又命人将他请到家里,一直住到顾承念有了鸿胪寺的职务,能负担自己的生活为止。
老师对他的恩情,又岂止这些……可如今,他却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仅没能成为继他后任之人,反而成了祸害。老师退回了当初的贽礼,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师徒情分已尽。他并不是不理解,可仍然想着,不论如何,就算老师不肯原谅自己,也要当面向致谢、致歉、告别。
原本以为老师必不会轻易肯见自己,好在陆府并不在繁华大街上,所以就算被拒在门外,也没有多少人来围观吧,顾承念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见老师居然这么容易。或许,老师其实是相信自己的,或许他可以向老师解释,或许老师可以想出法子来,解除他当下的困境,劝回皇上的心意也说不定……他这么想着,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脚步越来越急切。
等见到病榻上的老师时,他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才几日不见,老师已经瘦了脱了形,需要靠人扶着,才能软软的靠在靠枕上坐起来。顾承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师……”
陆敬业半睁着眼,俯视跪在地上的顾承念,半天,开口了,说话喘得厉害。
“你……来了?”
“老师,我……”顾承念刚开口,便被陆敬业打断了:“送进宫的东西,你可看到了?”
顾承念怔了怔,垂下头。
“……看到了。”
陆敬业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冰冷。看到了?他没有将东西送去顾承念家而是送去了宫里,就是为了试探,看这东西能不能到顾承念的手中。如今看来,他如今果然与皇上形影不离啊!他冷笑一声,因着生病,那笑声倒像是在咳嗽。
“既然看到了,你就该知道,老夫是什么意思了吧?”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陆敬业,老师冰冷的眼神让他慌张,可他仍然坚持想解释:“老师,学生——”
“顾大人!”陆敬业再次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顾大人这样的学生,老夫可高攀不起,万望顾大人不要折杀老夫了,老夫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一连串说完这一段话,开始剧烈的咳嗽。身边扶着他的家人连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陆敬业缓了缓,道:“拿茶来!”
家人连忙站起来,从一旁的圆桌上端来茶盏,举到顾承念面前。
“按照规矩,为师最后送你一杯茶。喝完这杯茶,你我师徒情分,就此了了。我陆敬业再没你这个学生,你顾承念的所作所为……也与我毫无干系!”
顾承念看着举到他眼前的茶盏,没有说话。陆敬业看着他红肿的脸,道:“怎么?”
“学生……不想喝。”
“……”
“老师……难道就不想听听学生的解释吗?”
“不论怎么解释,你能证明你自己一身清白,你能说你没有媚惑圣上,秽乱宫廷吗?!”
顾承念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虽然同样的罪名他在心中向自己喊了无数次,听老师说出来,还是觉得十分刺耳,刺得他呼吸困难。陆敬业叹了口气,道:“墨存。老夫明年就七十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收了你这个学生,原本真是看中你的学识人品,没想到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是注定要身败名裂了,难道你还非要为师和你一起,毁掉这一生清誉吗?”
“……”
“你要说什么,都等喝了这杯茶再说吧。那时候,老夫或许还能心平气静的听听你的解释。”
顾承念又看了看那盏茶,终于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又向陆敬业深深磕了一个头,道:“老师……就算老师不信学生,不肯原谅学生,在学生心中,老师也永远都是——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腹中忽然一阵绞痛,疼得他立即直不起腰来,更别提说话了。他趴在地上忍着剧痛,却忽然听见老师冷冷哼了一声。
“不是老夫不肯原谅你,是你所作所为,实在不容人原谅!”
他心中一凛,勉强仰起头,看向老师。一看,他的眼睛几乎被刺伤。
他在老师的眼中看到了憎恶。那一瞬间,他连腹中的剧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心揪得生疼,他想喊“老师”,然而一张嘴,鲜血立即喷涌而出,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陆敬业又激动起来,他没有靠家人搀扶,便直直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顾承念,道:“原本老夫只想与你划清界线,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老夫就算是拼着犯下杀人大罪,也非要结果了你这个孽障的性命!”
顾承念用手撑着地,眼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染红了衣襟,染红的面前的地面。他强撑着,仍然想解释什么,却只能发出吐泡泡一般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吐出更多的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你如今所犯,已是重罪难消,如果能由我取了你性命,一来你不能再媚惑圣上,二来全了你我为臣之礼,也算是杀身成仁了!”
老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奇怪,明明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感官却无比清晰,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老师的声音,听见他问身边的家人:“怎么还没死?”
“老爷,这药毒性虽然很烈,但毕竟是毒老鼠用的,人这么大,要死透,恐怕怎么也得一刻钟吧……”
“太慢了!你拿条绳子来,赶紧把他勒死。快!”
老师……就这么恨我吗?
眼泪从左眼流过鼻梁,又流进了右眼。意识越来越模糊,剩下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来怨我,恨我?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我是被逼无奈……
为什么,老师?
为什么,皇上……
第38章三十八看朱成碧
陆敬业扶着床,瞪着躺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的顾承念。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顾承念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随着身体的抽搐,口中仍然不断涌出血液,连鼻孔也流出了血,看起来十分惊悚。家人终于带着一根绳子进来了,他咳嗽两声,指着顾承念,命令:“快,快把他勒死!”
然而家人毕竟是老实人,哪里做过这样的事,他颤抖着将绳子缠到顾承念的脖子上,看看老爷,又看看眼前死了一大半的人,半天下不了手。陆敬业激动的瞪着他,捶打着床褥,吼:“快啊!”看他这情形,若不是身体实在不行,恐怕都要亲自来勒死顾承念了。家人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正要动手,房门忽然一声轻响,没等他回过头去,后颈上已经挨了一下,直接昏死过去。
陆敬业吃惊地瞪着闯进来的年轻人:“什么人?”
来人顾不上理他,将那家人往旁边一推,蹲下来,蘸了点顾承念唇边的血,放到鼻下闻了闻,抬起头来皱着眉看了陆敬业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陆敬业以为他要做什么,不由往后退了一点,然而那人在房里转了一圈,端起圆桌上的一碗已经冷掉了的牛乳,扶起顾承念,捏开他上下颌,不由分说的灌了下去。
“你干什么?!”
失去意识的人咳嗽了两声,吐了一些,然后开始机械的吞咽。那人一遍灌,一边道:“老夫子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呢?”
“哼!”陆敬业一脸义愤,“为了皇上,为了国家,老夫就算成了罪人又何妨?”
“为了皇上?”那人不屑的笑起来,问:“杀了这个人,让皇上伤心痛苦,就是老夫子所谓的为了皇上吧?”
“皇上只是被这孽障蛊惑了而已!”陆敬业高声喊,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救他?”
“哎哎哎……”那人摇摇头,无奈的叹着气道:“我也不愿意强闯民宅啊,麻烦死了……可老夫子你杀的是别人也就算了,昨天我刚被交待了说要护得他周全,今天他就在老夫子手上中了毒,真是让人困扰。”说话间一碗牛乳已经灌完,他丢掉碗,也不嫌顾承念一身血污,在陆敬业震惊和愤怒的目光中,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救人了。”
“站住……你站住!”陆敬业嘶哑的嗓音没能让那人停顿哪怕一瞬,两人的身影立即消失在门外。陆敬业喘息着瞪着门看了半天,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他挣扎着下床,赤脚踩在顾承念吐出的血液上,面朝北面跪了下来。
“先皇……圣上!老臣罪过,教出这般祸国殃民的孽障,无颜再见圣上,亦无颜去九泉下面对先帝……老臣此身,该何去何从啊……”
陆敬业伏在地上哭泣着,眼泪沿着他脸上苍老的褶皱滴到地上,与顾承念的血迹混在一起,洇开一片。
认同这种“喜悦”吧。
那些恐慌,那些追逐、耻辱、思念、哀伤……都渐渐退去,不管曾经如何,如今都已成了另一个世界遥远的梦。我已从这个梦中醒来了……是的,慢慢的,缓缓的,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所有的伤害,不过是一身冷汗。
顾承念做了一个冗长而不愿回想的梦。
他梦见江淮王的世子刘济微笑看着自己,眼光里却全是鄙夷;梦见仁政殿里,刘深满脸怒意,眼中却盛着满满的伤感,视线像一把利刃,刺得他心口隐隐作痛;梦见第一次登门拜访时陆府正屋里恬淡的阳光,以及老师慈祥的脸。
“为师望你今后,勤学克己,既有雄才大略之心,又有务实治国之才,既能审时度势,又能权衡变通。墨存,为师相信你能做到。”
他想闭上眼睛,逃离这些熟悉或生疏的面孔,挣扎了许久,从昏暗的神志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就是闭着眼睛的。
记忆渐渐流入脑海。伤痛随之而来。
不论是生,还是死,都是这么痛苦而折磨人的过程。
受尽了所有的纠结,责难,痛苦之后,自己居然还是没有死。为什么?是药的毒性不够?或许老师终究下不了狠手,药量下得少了?可他不是说要勒死自己吗……他胡乱猜测了半天,但是大脑如同生锈了的锁,怎么转都不开窍,想出来的理由似乎都不太成立。
感官都变得迟钝而木讷,身体似乎漂浮在空中般没有着落,只是腹中有着烧灼一般尖刺的痛感,刺激着他不断地清醒,重新组织破碎的思维。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身体的存在感,感觉到有只手正轻轻的握着自己的手。耳朵里如同塞了棉花,话语声遥远而朦胧,像是隔着几重山的回声。
“皇上先回宫去吧,不然宫里恐怕……”
“朕要等他醒来。”
“那皇上好歹歇一歇,吃点什么吧?”
“朕吃不下。”
是皇上。
从来没有听过皇上这么消沉的声音,是因为我么?那只手始终温柔而略带急切地捏着他的手。那修长的手指,突出坚硬的指节,比自己略低的体温,就算是此刻迟钝的神经,顾承念也能认出这是属于谁的手。那手指紧张而神经质地在他手心划着线条,传递着他的焦虑,而他,却刻意维持着昏迷的假象,推迟着面对现实的时间。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陈习低声责备道:“你翻什么呢?”
“这些东西,皇上不吃你不吃,这个躺着的肯定也不吃,当然只能由我来吃咯。”
说着,就有咀嚼的声音传来。这是谁?在皇上面前举止居然如此随性?
陈习又道:“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儿?吵着顾大人怎么办?”
“哎,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现在顾承念能被我吵醒来,皇上肯定会高兴的,是不是皇上?”
“你确定他肯定没事了?”是皇上的声音。
那人似乎是将点心塞了满口,无法回答,只听得陈习连忙接话道:“是的,皇上,他的本事,皇上大可放心。”
那人终于咽下了口中的吃食,道:“唔,也是他命好,正好陆敬业这老夫子放着好好的一碗牛乳没有喝,那东西可以缓和□□,不然就算我带他出来,走不了几步,他也死了。只是皇上,这毒十分伤脾胃,今后饮食定要注意。当然了,我相信在吃食上,皇上一定不会委屈了他的吧。”
陈习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
在低声的争吵中,顾承念闭着眼,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中毒昏迷后,这个神秘人物将他从老师的宅第中救了出来,并进行了急救,终究救回了他的性命。
何必呢?他闭着眼睛想,就让我死了好了,死了,很多事情现在让内心迷惑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也不用再费更多的心力。
那手继续轻轻揉捏他的手心,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顾承念知道,皇上在等自己睁开眼睛。可是,顾承念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睁开眼睛,重新面对一切。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本以为这苦恼的人生要就此终结,一场长梦过后,才发现他似乎不过是在路上停滞了几天,醒来之后,人生还是沿着原来的路程前进着。
皇上又说话了。
“你这次去救他,陆老爷子那边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无所谓的,他家下人没人看到我,陆老夫子自己呢,已经去了九泉之下,想必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我这个可疑的人物的吧?”
——什么?
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大脑立即清醒了,刚才那人说的是谁?陈老夫子?是老师吗?老师怎么了?是我听错了吗?……他又听见陈习道:“你就这么确定?陆大人也是朝中多年的老臣了,见你这么面生,难免起疑,说不定就去知会了羽林卫或者内城护卫……”
“不是,你好好算算啊,他家人发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了。这说明救出这个家伙的当天晚上,陆敬业就服毒自尽了,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功夫和别人说东说西?”
老师——自尽了?!
握在刘深手中,一直绵软无力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刘深一怔,低头看去,才发现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许多天的人,这时瞪大了刚张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刘深立刻慌了,他几乎同时就意识到顾承念是为什么而睁开了眼睛。他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然而脑中各种念头飞速闪过,到最后仍然只能是小心地唤了声:“顾承念?……”
顾承念将手从刘深的手中抽了出来,强忍着腹中烧灼的痛感,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刘深:“陆大人为什么自尽?是皇上下的令?”
他的嗓子被那□□所伤,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刘深还没来得及解释,顾承念便自己摇摇头,道:“怎么会……老师是两朝老臣,奉先帝之名辅佐皇上,皇上怎么会赐死老师呢?”
“顾承念……”刘深伸手想要去扶顾承念的肩膀,刚触到他的衣裳,就被顾承念用手格开,他眼圈红红的,直直的看着刘深,道:“我去陆府的当天,老师便自尽了?现在过去几天了?”
刘深说不出话来,自从顾承念中毒,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再加上罢朝还在继续,天天应付这些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能记得清楚日子?陈习见他回答不出来,连忙插话道:“顾大人,你已经昏迷了十一天了。这些日子,皇上天天都来探望你,盼着你早日清醒——”
顾承念看都没看陈习一眼,他话还没说完,顾承念就撑着床下了地,然而身体受了损伤,又昏迷了十多天,双腿根本没有力气,他就这样直接摔到了地上。
“顾承念!”
“顾大人!”
刘深和陈习都连忙去扶,只有叶希夷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顾承念推开刘深扶着他的手,看着刘深,问道:“皇上知道陆大人为什么要自尽吗?”
刘深当然知道,但他说不出来,他看着一反常态的顾承念,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平日里最重视的那些礼数规矩,直直的瞪着自己,道:“老师没能杀得死我,所以自杀了。皇上明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对我谆谆教诲,体贴入微如同至亲一般的人,只是为了与我撇清干系,就不惜终结自己本就快走到尽头的性命。厌弃我,厌弃到不愿与我共存于世,皇上说说,这是为什么?”
刘深试图劝解:“顾承念,我知道你现在——”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活我?!”顾承念忽然厉声大吼,不光刘深,连旁边的陈习都吓了一跳。顾承念被□□伤了嗓子,一声吼过,立即不住的咳嗽起来,刘深连忙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道:“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你不要太激动,你的身体受不了……”
“受不了?呵!”顾承念冷笑了一声,打开刘深的手。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腹部,瞪着刘深道:“受不了?受不了又如何?如今的我,还有何脸面继续活下去?身败名裂,万人唾骂,害死了自己的老师,继续活下去干什么?接下来,难道还要害死我的亲友、我的爹娘不成!”
“不会的,你——”刘深又伸出手去,这次还没到近前就被顾承念狠狠的推开,比前面的几次还要大力,同时大吼道:“别碰我!”
刘深原本是蹲在地上,被他一推,直接向后坐倒在地。他愣住了,顾承念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不,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习上前扶起刘深,也不知这局面要如何收场,倒是叶希夷忽然走上前来,道:“皇上还是先回避一会儿吧,看他的样子,现在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刘深低着头不说话,叶希夷看着顾承念,继续道:“你也差不多一点,再怎么说他也是皇上,放肆也要有个度。这次我就当没看见,再这么胡闹,不要怪我不客气。”
刘深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顾承念仿佛没有听见叶希夷的话一般,呆呆的坐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嘴唇一直颤抖着,眼角的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流到下巴处,滴到衣服上,打湿了一大片。
第39章三十九云散高唐
敲门声响起,正在扫地的小厮连忙丢下扫帚去开门,看到门外的人后,他躬身打了个千儿,道:“陈大官人。”
门外的人是刘深。他穿着玉色的夏布直衣,腰间常系的三镶玉带换成了一根样式简单的湖青色宫绦,倒真像个殷实人家的公子哥儿。他看了那小厮一眼,道:“人都在哪里?”
这小厮并不知里面详情,他是这两天才被买来这里的,只负责外院的洒扫,对里院的情形一无所知。
“小的只在这里看门,并不知道陈二现在何处……”
刘深听了,便明白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便不再细问,自己转过影壁,往院子里走去。那小太监想着要往里通报,连忙跟了上来,刘深冲他挥挥手,“不用跟来了,我自己进去。”
城南这座房子,是陈习匆忙间买来的,从看房子到成交恐怕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意外的,却是个十分幽静难得的院落,前面的房舍布置工整,廊庑齐全,后面的花园假山也是别有韵味,不大的空间里,意境十分饱满,显见设计者的水准。如今正是夏日,正院台阶下几口大缸里的荷花均已盛开,却没有人有心观赏,白白辜负这般美景。
院子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为了不起眼,陈习并未在这里安排很多人。自从顾承念中毒,刘深命将他转移出宫后,还没有人知道顾承念确切的去向。朝臣的罢朝还在继续,刘深仍然拒不会见任何人,现在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牵涉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刘深对陈习这个安排很满意,他不希望再起更多的冲突,让顾承念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一段时间也好。
刘深的脚步声引起了屋里的人的注意,还没等他出声,陈习早已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奴才叩见皇上!”
陈习行过礼,向外看了看,问道:“皇上一个人来的?”
“是啊。”刘深心不在焉地答道。
“皇上,”陈习忍不住开始说教,“虽说是在京城里,多少也……”
“朕不是小孩子家。”刘深打断他的话,往屋里走去。
正屋东间的床上,顾承念枯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怕他自戕,他的双手均被反绑在身后的床栏上,为免手腕被勒伤,还细心的裹了两层棉布。听见有人进来了,他也没有抬起头,刘深一看到顾承念的脸,便皱起了眉头:“你给他嘴里塞了什么?”
顾承念的嘴里塞了一大团棉布,为防他吐出来,外面还绑了布带,捆在脑后。陈习有些为难的答道:“昨天皇上走后,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想要自尽……这招是叶希夷出的主意。”
刘深没再问。顾承念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前襟上一片褐色的痕迹。陈习看到刘深注意到了,便解释道:“顾大人还是不肯吃药,叶希夷就硬灌了两口,结果洒出来许多。”
“午饭吃了么?”
“这……”
陈习看向一边的圆桌,上面摆着一碗清炖的鸡蛋,一盅鸭子肉粥。“还是不肯吃饭。”
刘深沉默着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憔悴而消瘦。顾承念本身就不胖,这次身体大受损伤,而且陆敬业所用的□□伤及脾胃,他清醒后一直不肯好好进食,更是瘦得只剩了骨架。脸上掌掴的痕迹已经完全消除,然而因着失血过多,脸色都泛着青白。
他走过去,坐到顾承念身前,伸手去解捆在他嘴上的布带,陈习犹豫了下,还是劝道:“皇上最好还是不要……”
“没关系。”刘深说着,取下了布带,顾承念终于收回视线,看了刘深一眼,忽然吐出了口中的棉布,陈习见状就要惊叫,却见刘深迅速伸出了手,将两根手指硬塞入顾承念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