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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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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臣作者:堇谣

第15节

他似乎为此松了口气。去见素不儿,就算他真的是云儿,见了又能如何?他完全没有头绪。他忽然想起了师父,还有他临死前的嘱咐。

师父……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是否你现在仍在看着我,所以阻止了我?是不是与云儿有更多的接触,并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他的心里大概有个答案,可这答案只会让他更失落。

他心情低落地走出礼部前大街,拐过去,正好是个热闹的夜市,今天是中元节,街上本来就热闹,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然而走在拥挤的人流中,在层层叠叠的人影后,林仪突然发现了什么。

有人在跟踪他。

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去,随后闪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跟踪他的人倒是想也不想就上了钩,也追了进来,林仪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中,等到那人靠近,便毫不犹豫的将短匕比上了对方脖颈。

“——别动!”

那人却不反抗,他被林仪的短匕逼得不得不靠在墙上,却轻声笑了起来,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让林仪吃了一惊。

“师兄,不要杀我啊。”素不儿笑着道。

“云——素不儿?”名字在脱口而出之际改口,林仪连忙收起短匕,他突然有些尴尬:“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素不儿觉得好玩儿一般地看着他,笑道。

“……你这不是明明会说汉话吗?为什么那天骗我?”

“会说汉话又怎么样?”虽然音调有些怪怪的,但素不儿的汉话还算流利,他看着林仪,道:“难道要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告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高车的使节,居然和魏国的官员认识?”

……说得也是。林仪转开视线,道:“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想见你啊。”素不儿仍然笑笑地靠在墙上,双手环胸。不同于那天一身灰色长斗篷,他今日穿着高车人中常见的左衽立领外袍,蓬松的褐色卷发被随意扎到脑后,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狡猾的光。“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们,指的是使节团的其他人吗?林仪猜测着,没有去问。素不儿这时候走近林仪,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林仪的脸上,注视了好久,才低声道:“师兄,十一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到现在,他才真正确信,这就是师父收养的第四个孩子,他的小师弟,师云。十年前天天撒娇耍赖不肯自己走路,到哪里都要师兄背着的云儿,现在居然比自己都要高大魁梧了,再加上那异族人较为深邃的脸部轮廓,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林仪也看着他,道:“你倒是……和以前一点都不像了。要不是看到你的眼睛,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这很正常,有时候我自己照镜子,都认不出我自己来了,大概只有这两个眼睛是不会变的吧。”素不儿说着,随手拨拉了一下自己那乱蓬蓬的头发,看着林仪。

“师兄,要不要去喝酒?我请客。”

夜市中灯光明亮,酒楼外大街上人们摩肩继踵,这里,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带。

“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和师兄一起喝酒了,没想到直到现在才圆了我的梦。”二人坐在二楼沿街的桌边,素不儿右脚抬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也支在凳子上,整个人都歪坐着。这副不羁的姿态,以及一身异族人的装束,无疑吸引了店中许多人的目光。素不儿不以为意,他歪着头看着林仪,道:“记不记得阿爹的那个酒坛子?我喜欢那个味道,总想要偷着尝一点,后来终于成功喝到了,结果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仪捏着酒盅不言语,素不儿便继续回忆往事。“还有啊,师兄记不记得那次带我去山下?我记得那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店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但是比起这里来,还是差远了。大魏的京城,真是名虚不传。”

是名不虚传……林仪心道。回忆着这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往事,素不儿直接拎起酒坛子,狠狠灌了两口下去,仍是面不改色。林仪手放在桌上,捏着手中的酒杯,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开口:“素不儿……”

“狄兰。”

“啊?”林仪迷惑地抬头。

素不儿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在高车,我叫狄兰。狄兰?契苾特勒尔。”

第61章六十一乌依狄兰

林仪听顾思义说过,几个月前,高车发生内乱,新任的乌依,是前任乌依楚路?契苾特勒尔的儿子,叫做狄兰?契苾特勒尔。其实心中早有猜测,所以林仪没有太惊讶,他只是有些警觉,道:“你不是真正的副使。你来魏国做什么?”

这个现在叫做狄兰的人抱着酒坛子灌了一口,然后看着林仪。“我来做什么,师兄应该也能猜得到吧?”

林仪盯着他,狄兰便道:“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给阿爹报仇。”

林仪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杀害你阿爹的人已经死了。”

“是吗?原来,你居然知道?”

林仪没有说话,显然不准备回答。狄兰看着他,道:“那就奇怪了。知道是谁杀了阿爹,你居然还肯在魏国做官?为什么?”

“……”

“难不成是为了报仇?”

“……不是。”

“不是?”

“狄兰。”叫这个名字,林仪还是觉得有些拗口,他艰难的重复了一遍:“真正害死你阿爹的人,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空,这些事,已经过去了……”

“可他的弟弟还活着,不是吗?”

林仪又沉默了。狄兰盯着林仪的脸,他放下酒坛,凑近来低声道:“他们都不该活着。害死了我的阿爹,害死了我的哥哥姐姐,他们应该断子绝孙。你说是不是?师兄。”

“……”

“可师兄为什么还让他们活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师兄,你是有那个能力,杀掉他们所有人的。”

“狄兰,”林仪想了很久,才斟酌着,低声道:“你现在是高车人,你也许觉得杀了大魏的天子没有什么关系,可对魏国来说,这可是灭顶之灾。万一天子有个三长两短,魏国肯定会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老百姓们是无辜的……”

“老百姓们无辜?”狄兰嗤笑一声,“那我阿爹呢?”

“……”

“他们杀掉阿爹和我哥哥姐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无辜的?”

林仪说不出话来,狄兰眯起了眼看着他,墨绿色的瞳孔里射出阴郁的光,嘴却弯起来:“呵呵,也难怪,十年前你能狠心抛弃了我,当然也不会对阿爹有什么感情,对你来说,阿爹的死,哥哥姐姐的死,甚至我也死了,其实都无关紧要吧?”

林仪试图解释:“不……”

“那就去杀了他啊?”

林仪扭过头,不去看狄兰的眼睛。

“……那是不可能的。”

狄兰站了起来,他瞪着林仪,猛的拎起酒坛,将酒坛里的酒泼了林仪一脸,然后把酒坛狠狠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陶制的酒坛碎了一地,周围的人们吓了一跳,全部转过头来看向这里。

“看什么看?啊?!”狄兰瞪着他墨绿色的眼睛,将周围的人扫视一通,有好几个人就吓得一抖。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往桌子上一劈,弯刀嵌进桌子里足有一寸多深。人们连忙都转过了脸不敢再看,接下来,客人们都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老板眼见生意要被搅黄,却也躲在柜台里,不敢出来劝阻。狄兰这才转回头,冷冷的俯视着林仪,道:“师兄,其实这次回来,我没想到会遇见你。可是遇见你,我才发现,你才是最该死的人。”

林仪垂着头没有动,他仍然坐着,任由酒水沿着额角的头发滴下。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所有的酒都渗入了衣裳,才低声开口。

“……我知道你恨我。过往的事情,确实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辩解。你想怎么对我都随便你,如果你想杀了我,那等你有能力杀我的那一天,你也尽管来杀就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站起来。

“许多年不见,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顿酒,还是我请你吧。”他冲着狄兰一抱拳:“告辞。”

往楼梯口走了两步,林仪又回过头来,看着狄兰,道:“你在这里闹事,一会儿恐怕会有官差过来,你……也赶紧走吧!”

说完,便下楼离开了。

林仪走后,狄兰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店家也不敢上前来问,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了好久,复又坐了下来,拍着桌子吼道:“来人!上酒!”

小二忙不迭又送上一坛酒来,狄兰揭开封纸,一口气灌下去足有半坛,又将酒坛摔碎在地上,然后这才摇摇晃晃的走出了酒楼。

高车人生性嗜酒,狄兰的酒量很大,可人心情一旦不好,就容易喝醉。他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走出酒楼,也不想回使馆去,便在大街上乱逛。时间已经接近三更,由于是中元节,街上仍然十分热闹,狄兰走路不看路,一路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他也不道歉,任由背后骂声一片,只顾自己往前一直走,正走着,忽然有人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嗯?”狄兰瞪着他醉得通红的眼睛,发红的眼眶衬着诡异的墨绿色瞳孔,活像鬼城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瞪着眼前的这个老妪,“老太婆,你干什么?”

“这位小爷,”老妪却不害怕,看着他,一脸神秘的说:“老身这里有一件稀世珍宝,要卖给小爷你。”

“你爱卖给谁卖给谁,别挡着我的路。闪开!”狄兰说着抬脚就走,那老妪却不屈不挠的跟了上来,道:“小爷慢走啊!老身这宝物,只卖给有缘人的!老身看着小爷有这个缘分,这才……”

“有缘人?”狄兰一面走,一面瞟了她一眼,道:“老婆婆,你大概只是觉得我是个异族人,比较好骗吧?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小心我……”

“小爷,老身这件珍宝,可以控制人心的。”

狄兰住了嘴,这才停下脚步,第一次认真看了这老妪一眼。眼前的这个老妪佝偻着身子,一身破烂衣裳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白的头发脱落得剩不了几根,用一根发黑的银簪子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见狄兰的目光终于落到自己身上,她咧开干瘪的嘴笑起来,露出仅剩的几颗黄色牙齿。

“这位小爷,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人吧?只要有了老身这件宝物,保证让他一辈子乖乖听你的话,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哩。”

狄兰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做到的?”

老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放到狄兰眼前。“这里面的东西,叫做迷心虫。只要将它从鼻孔渡入人体内,再用我特制的笛子引导,宿主的精神就会被控制,便会乖乖的只听你的话。”

狄兰盯着那个小小的葫芦,没有说话,老妪看着他,问:“怎么样?有兴趣了吗?”

“这个东西,对宿主有伤害吗?”

“放心,完全没有。如果哪一天,你对宿主没了兴趣,只放着不管他就是了,什么后遗症都没有的。”

“你要卖多少钱?”

老妪看着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神秘的光。

“老身不要钱。老身只要小爷身上的一样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小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青玉牌子。”

狄兰看了看自己胸前,又看看这老妪,不由得惊疑起来。他脖子上是有一枚青玉牌,但这枚牌子藏在衣裳里,从不轻易示人,就算在高车,恐怕除了金朗台那个老头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盯着老妪的眼睛,想看出她的来路和目的,老妪看出了他的疑惑,却笑了起来。

“小爷不要惊慌,老身之所以能知道那青玉牌子,可不是谁告诉老身的。老身是个修炼的道人,需要的,只是人寄予了很多思念的信物。小爷身上,哪件东西不比那青玉牌子值钱?可老身只要这个。因为这牌子上,满是小爷对那个人的思念啊。”

心事就这样被人点破,狄兰的心里有多么不快自不必说,但他却忽然笑了笑,墨绿色的眼睛闪着真诚的光。“既然这样,那好,成交了。”

他伸手到衣领里,从脖子上拽下那枚青玉牌,道:“牌子,我可以给你。你把这迷心虫的使用方法,详细给我说来。”

中元节这日,由于城外百姓都要进城来游玩,所以内城城门子时才关,而外城城门彻夜都是开着的。子时时分,有一个老妪匆匆出了城,一路向南而去。

出了城门,灯火渐渐稀落,雪白的月光将路也照成了白色。老妪一边走,一边不时的回头张望,仿佛怕什么在跟随她一般。走到一条河边,河上有座石桥,老妪正要上桥,却见桥上早已站了个人。

就着月光,老妪看清了那人的脸,立即变了脸色,向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啊,老婆婆。”狄兰笑着走下桥来,墨绿色的瞳孔在月色下闪着调皮的光,“我后悔了呢,想要拿回我的玉牌。”

老妪一路往后退,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道:“也行。不过,你要把老身的东西也还给老身。”

“那个破东西,我已经丢掉了。”

“小爷不要诳我老太婆,丢了?东西给了你,玉牌也还给你,哼!你们高车人还真是会做一箭双雕的生意!”

狄兰一步一步紧逼,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威胁的意思,“少废话,把玉牌还给我,我或许还可以留你一条命。”

老妪盯着他,猛的转头就跑,只可惜她一把年纪,怎比得过狄兰年轻的腿脚,三两步就被追上了,狄兰揪住她的衣领,她立即发出嘶哑的惨叫声:“救,救命啊!”

“啧……真是烦人!”狄兰嘀咕了一句,从腰间抽出了随身带着的弯刀,挥刀便向老妪脖颈划去。

“——住手!”

不远处一声高呼,狄兰听见声音吃了一惊,这一愣神之间,林仪从路边的草丛中跃出,眨眼便已落到近前,一手牵住老妪往后一扯,另一手掌心用劲,将狄兰拍开。

狄兰被他拍得连连倒退了几步,才站住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瞪着眼前的人:“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林仪转过身背对着狄兰,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并不重要。”

其实走出酒楼,林仪并没有直接回家。一来,他被狄兰浇了半坛子酒,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就这样回去,顾思义问起来,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二来,见了狄兰后实在心情太糟,他原本想再找一家酒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喝个烂醉时,就看见狄兰从前面的大街上匆匆走过。

这里是外城,可刚才他们二人喝酒的地方却是在内城,这不是狄兰回瀚海馆应该走的路线啊。林仪有些在意,就偷偷尾随着跟了过来,没想到就一直跟出了城,见到了这样一幕。

林仪看也不看狄兰,只顾搀着那老妪,道:“老人家,你受惊了,你现在赶紧走吧。”

老妪看了一眼林仪身后,狄兰的脸色此时无比难看,她回过头,向林仪施礼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不谢。”林仪道,“只是我有一句话要嘱咐老人家。今日之事,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不然,不光是他,”林仪指了指身后的狄兰,“我也一样不会轻易饶你。”

那老妪连连点头,转身上桥跌跌撞撞而去,狄兰还要追,却被林仪拽住了。

“放开我!”狄兰甩开林仪拉着他的手,还要去追,林仪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别追了。”

狄兰挣脱不开,怒气冲冲的瞪着林仪:“你凭什么管我!”

林仪却看着他,不紧不慢伸出手来,道:“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狄兰看了看他的手,愣住了。林仪的手里,赫然正是那枚青色的玉牌,小巧的玉牌上,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儿,笑得十分灿烂,手中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你追那个老太婆,就是为了这个吧?被她使花招骗去了?京城中奸商很多,下次小心,不要再被骗了。”

狄兰抿着嘴唇,看着林仪的手掌,沉默了半响,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仪道:“我只是拉开她的时候在她身上顺便摸了一把,觉得这东西似乎见过,想着可能是你的东西,就顺便拿出来了。”

“哦,是吗。”

狄兰说道,一边从林仪手中接过那玉牌,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林仪刚要再说什么,却在看见狄兰的动作后戛然而止。

在林仪惊讶的目光中,狄兰朝空中扬起手,片刻后,河面上传来轻微的噗通一声,那枚玉牌,就这样被他抛入了水中。

第62章六十二青玉不语,空心寂寥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当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可如今,年年有余的青玉牌却被他亲手扔进了河水中。狄兰低头看着林仪,而林仪看着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没了言语。狄兰看着林仪黯淡的神色,却仍然笑得出来,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个东西,也不知怎的,一直就忘了扔掉。谢谢师兄提醒我。”

林仪从河面收回视线,看了看狄兰,而狄兰毫不在意的撇嘴一笑,转身准备离开,林仪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狄兰……”

听到这个名字,狄兰又攥紧了拳头,也没转过头来,只嘿嘿笑了两声,道:“师兄,你说过的,等我能杀了你,尽管让我杀是吧。好的,你等着吧,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的。”

说完,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而身后那个人,也没有再出言挽留他。

狄兰在月光下沿着路往回走,很快,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城已经映入眼帘,可越接近城门,他的心中却越挫败。

……就算不愿承认,可他此刻,真的是在等师兄追上来。

可师兄最终也没有追上来。也是,他没有追上来的理由。如果今天他会追过来,那十年前的他,也就不会抛弃自己了。

狄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嘲一般笑笑,继续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方的光线越来越亮,等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忽然愣住了。

大魏都城南门外的护城河,是与运河相连的水路,通过渭河,一路可以通到黄河里,所以都是活水。这天是中元节,依照习俗,子时时分,人们会在护城河里放河灯,以寄托对死去的亲人的哀思。狄兰站在河边,呆呆看着河面上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成百上千河灯,各式各样的河灯中间都插着小小的蜡烛,照得他仿佛身处梦境。

曾几何时,他坐在师兄的肩膀上,也看过同样的景色。

狄兰不由得咬住嘴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明明师兄当年狠心抛弃了自己,可如今回忆起来,他记得的,永远都是在一起时那些温馨快乐的场景。

同样,明明知道自己对于师兄,只不过是一个早就丢弃掉的孩子,可那天站在使节团的人群中,看到那个身影时,他的心跳加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思念。

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没错,这是软弱的象征,就像那块青玉牌一样,是早该丢弃的东西。

“林先生,我还是觉得,高车使节团的来访还有别的意图。”

夜里,二人一起在正屋外的窗下纳凉时,顾思义忽然说道。他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而林仪正躺在藤椅上拿着茶壶,对着壶嘴喝凉茶,听见他这么说,连忙抬起头来,问:“为什么?”

顾思义看着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是感觉时间点太过巧合了。据我推测,江淮王想要发动政变,最迟不过就在八月。如今已是七月下旬……林先生,使节团何时离京,有旨意下达吗?”

“听说,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因为前几日,太史局都上奏说是不宜出行,这才延误了几天。”

“这样吗……”顾思义沉吟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仪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整个高车使节团,连上他们自己的卫队,一共也才一百多人,就算他们想搞什么动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话是如此。我相信,如果只是这一个使节团,单是林先生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可是高车的威胁不仅仅在于此。林先生可知道武威王?”

“知道。当今皇上的三弟,武威王刘溯吧?”

“没错。武威王是先帝与宫女所生,因为母亲身份卑微,他作为庶出,封王时规格便比四王爷越王刘濯、五王爷梁王刘潇都低了一等。但因西北与西域诸国及北方草原比邻,连年战事不断,加上皇上对他的信任,所以实际上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所握兵权最大。武威王刘溯的性格最是急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立即叫嚷得满朝都知道了,可在皇上与江淮王这将近两年的对峙中,他却始终不发一言,而越王刘濯似乎也成日游山玩水,不理政务。我猜想,他们二人这是在保持一种默契,他们是在保存实力。”

“哦。所以之前你才让我去打听,前年元夕二位王爷有没有进京吗?”

“嗯。越王刘濯向来性子沉稳,暂且不论,可对于连续两年元夕,皇上都下旨命他们不用进京这件事,武威王刘溯居然完全没有怨言,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一反常态这么听话,肯定是受了皇上暗地里的嘱托。”

林仪听了,顺口道:“听你的话,对这两位王爷倒是很了解,好像见过他们一样。”

顾思义低下头:“……惭愧。确实有过数面之缘。”

林仪一愣,这才想起,以这人与皇上的关系,见过皇上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林仪莫名有些尴尬,连忙找话来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可这和高车使节团有什么关系?”

顾思义却也不怎么受影响,仍然平静的回答:“林先生,我说过,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的兵权最大。你知道我大魏的兵力分布是怎样的吗?现今我大魏的军队,曾经的神武军与现今的神英军,加上京城左右戍卫部队和城防部队,占了有四分之一;除去武威王的诸王加起来,所有的兵力大约有四分之一,而剩下的一半,都分布在边境上。我估计,各边关戍卫如今也是冷眼旁观朝中局势,随时准备随风倒,而皇上能直接控制的羽林卫,不过几千之数,叶将军麾下神天军的实际人数更是十分之少。江淮国与越国毗邻,越王刘濯想要带兵越过江淮王的领地进京,恐怕不容易。所以一旦与江淮王正面交锋,皇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武威王的军队通过河西走廊,迅速进京驰援。而到时候,只要高车的新乌依狄兰下令攻打武威国边境,武威王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进京,皇上的处境堪忧;进京,高车骑兵的纵深能力十分之强,一旦其他边关守卫坐山观虎斗,武威王很可能会被高车骑兵军团切断粮草供给,自身难保,更罔论协助皇上了。”

听到乌依狄兰的名字,林仪心中一紧,半晌,才道:“那高车使节团到底是为了什么进京的?”

“我猜想,应该是为了跟江淮王谈条件。不然,一贯不拘无束的高车人,怎么会想到派出使节团这么文绉绉的做法?据我所知,高车人生性豪爽,向来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们汉人的礼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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