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月明千里作者:飘蓝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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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古剑][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文案
沧海桑田新几度,月明还照旧容颜。
副cp:云紫,霄青
内容标签:游戏网游
搜索关键字:主角:陵越,百里屠苏┃配角:紫胤,云天青,云天河,玄霄┃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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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光阴如梦蝶
千载日月,万古风霜,到头来终被时光淘尽。开天辟地、权掌三界的神仙们,皆已渐失往昔煊赫声势,敛袖退隐静待终局;狂纵半生的上古战龙,在榣山幻境水底伴月独眠了千余年,终究油尽灯枯归彼大荒;不幸谪世的天界乐仙,一缕魂魄分崩离析,在人间周周转转,也已不知归途。
岁月如长河无尽,沧海也变成桑田。
仙家尚且如此,更遑论芸芸众生?人生百年,亦不过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多少度春去秋来,物换星移,百年的风或许未能将山石吹出痕迹,却足以让人世换了一番新颜,树叶无数次黄绿更迭,枝头无数次花开花谢,多少青丝化作白雪,多少红颜终成枯骨……
唯一未变的,是水波拂过那具沉睡的身躯时,衣袂轻摆、发辫微扬,那沉静的容颜,仍如他多年前抱剑露宿风中的模样,鲜活生气,还未曾经历天命无常,未曾体会魂魄离体之苦。挺秀眉目可堪入画,仿佛只是在等待一朝花开。
他沉眠了许多年,直到那一日……他缓缓睁开眼,透过头顶上方清澈的水波,看见早春明艳的桃花被风吹落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经年再见,却是□□桃花依旧。
昆仑山降起初雪的时候,陵越从铸剑台踱步而出,看见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正并膝跪在阶下,薄雪堆了满肩。
陵越蹙起眉头,看着玉泱鬓角几缕灰发,刚欲叮嘱说石阶寒凉当心身体,玉泱已哑声道:“师父留步,请师父三思!”
“何必多言?我心意已决,你回去罢。”陵越摇头,沉声说道,上前一步伸手虚扶,玉泱却执拗地低头不起。沉默半晌,玉泱方涩然开口:“恕弟子僭越……昨日掌门接任仪式刚过,师父便决意离开,当真……一刻也不能多留?”
陵越默然叹息,抬眼望向云色苍茫的天际,山巅寒风振衣而过,将他那一头银丝翻卷漫舞。“在天墉城七十余年……如今也当走了,多留无益。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事,你无需太过介怀。”
玉泱将手在膝头攥得死紧,闻言惶然抬头,只见陵越高高立在面前,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此时天色晦暗,看不清陵越面上神情,只看见轻软如絮的雪粒在他身周悠悠落下,绛紫色的衣袍下摆随风而扬。那一眼,玉泱仿佛穿过光阴长河,望见多年前自己拜师时的情景,那时的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正是风华俊逸的年纪,站在碧玉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眼中隐约有悲悯之意,周身却是剑意凛然。
玉泱垂下头,深深拜伏于地,“弟子知道了。望师父珍重仙身……”
陵越无奈地收回手,看了玉泱一眼,不再多言,迈步自他身旁走过。高台下云海翻腾,气象非凡,如驭万龙狂奔。陵越停住脚步,略略回头,叹道:“来年清明,替我给你芙蕖师叔上炷香吧。”
天墉城新任执剑长老玉泱真人跪在青砖上,朝自己生平最敬重之人磕了三个头。他自幼追随陵越修道习剑,自问勤勉过人,此半生已有小成,然而昨日掌门交接大礼上,他自新掌门手中接过拂尘,却蓦地想起围绕着师父一生的流言和……遗憾。他曾不止一次遥想,师父曾偶有提及的那位师叔,当是何等人物,才令得师父终身萦怀,罔顾他人置喙,在位之年一意将执剑长老之位空悬。他坐上那个位子,却仿佛得到一份本应属于别人的荣光,到底未能真正释怀。
陵越一袭半旧素袍,身无长物,手中只拿了一柄赤红长剑,玉泱从未见过,只依稀猜想应是师父亲手铸造却封而不用的那把剑。玉泱看着陵越在雪雾中远去的背影,仿佛听到一点,从往昔岁月里流淌而来的旧音,悠远澄澈。前尘故往,仰之弥高,追之不及。更哪堪后人评说。
陵越步步踏出山门,脚下布靴在薄雪上踩出一串凹印,道旁的苍松都披上冰霜,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琉璃白色。他想起自己上山拜师那年,也正逢寒冬腊月,朔风刮在身上犹如罡刀一般猎猎生疼,转眼间数十载光阴飞逝,早已被这山风洗磨出坚忍脊骨。
而那些匆匆逝去的往事,如今回想却是如梦一场。幼年时三清殿中向师尊双手奉茶,练剑场中笨拙勤恳地习武……少年时被任为首席弟子,眼神明亮意气如风……一场刻骨铭心却险些令自己赔了性命的比试……青年时打理上下事务,事事皆为人先,艰难险阻未敢言退……继任掌门后主持一方门派,尽心劳力将剑道发扬光大,护卫苍生……
记忆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倏忽闪过。是威严持重的老者,是神骨仙姿的恩师,是笑靥甜美的少女,是始终共同进退的同门,是……是他昨夜清宵梦中,那个持剑归来的故人。
展剑坛上风露沾衣,那人长剑长衫容颜未改,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清清朗朗说:师兄,恕我来迟。梦中道不明是喜是悲,梦醒后更觉怅惘无限。终究只是痴妄,这么多年都没能放下,便也不再强求,索性坦然守住心中一份牵挂。
陵越回头看去,天墉城殿宇楼阁依山静立,坚守着昆仑一脉清正,亘古不移。陵越静静看了半晌,终是低眉长叹,叹息声顷刻便被风声湮没。
极北之地有一味返魂香,传说乃是以上古灵兽之骨炼制,于天下至寒处由仙灵守护。风晴雪怀揣玉横,历尽千难万险,终得此香,又求得女娲大神牵魂引魄之术,救得百里屠苏魂魄归体。而数十载历练,足以耗尽少女眼底鲜灵色泽,在眉间落下憔悴风霜。
百里屠苏半昏半醒间,感到一只柔软滑腻的手正牢牢攥着自己的手,半分不移,他想唤她的名,却聚不起一丝力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能言能动,触目却只见屋外一树碧桃,柔艳的花瓣被暖风卷进房内,在地上铺成一张浅绯裀席。
桃花谷中寂无旁人,只见满目滟滟春景。百里屠苏在风中立了半日,忽记起自己昏迷时,依稀有人在耳畔低语:苏苏,我走了。
新月初升时,百里屠苏取下壁上的长剑,轻阖门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方世外桃源。
重踏人世,只觉无比熟稔却又似陌生。他不知自己在那湖底沉睡了多少年,亦不知其间外界发生了何种变化,他心中记忆并不甚明了,只如浮光碎影一般,凌乱不整,只偶尔会有些画面一闪即逝,提醒着他曾经亲历的种种。
百里屠苏变得愈发沉默少语,只身走过无数城镇村庄,山河湖海,直至一宵冷雨,他蓦然惊梦而醒,曾经承下的一句诺言在耳畔不住回旋。百里屠苏倚窗望了半宿的明月,天未亮时便施起瞬移之术,赶回了昆仑山。
方踏上那长长的石阶,便看到许多身着道服之人神色匆忙往山上赶去,全是他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从未问过如今是什么年月,更不知天墉城是否仍有故人,只听到那些弟子话语哀凉,正谈论着什么伤心的事情,忽然间,那个让他心绪大乱的名字传入耳中。
正当此时,一位手执拂尘满肩霜发的道士率众走下来,神色沉痛焦急。百里屠苏拦在道中,不避不让,不卑不亢,看着那人眉间与自己极似的一点朱砂,铿然道:“带我去见他。”
山间小雨初霁,洗出满目翠色。百里屠苏一路穿花拂柳,耳闻得春鸟鸣啾,靴底沾满湿软的泥土。越靠近,便越止不住心底惶惑,握剑的手心都沁出汗意来。一段山路仿佛走了大半生,直到他看见绿叶掩映下的那间竹篱茅舍。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茅屋的木门半敞着,百里屠苏听到一声清瓷落地的脆响,心中一紧,伸手将门推开,鼻端先嗅见一股极雅淡的茶水香气。穿窗而入的天光让他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待得眼前慢慢清晰,他一眼便看到倚窗阖目而坐的,他阔别已久的师兄。
茶盏碎在地上,犹带热雾的茶水洒了一滩,香气扑面而来。屠苏攥紧了拳向前走去,只听到足靴踏在木地板上蹬蹬的响声。他一瞬不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英挺疏朗眉目,欺霜傲雪的白发,时光并未在那人脸上留下痕迹,容颜如旧,只将一头青丝染作冰雪。映着熹微天色,那人身周像是笼着淡淡一圈微光。
屠苏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似是哑了一般。此际山间格外宁静,不惹尘嚣,仿若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面前那人。一颗心痛到了极致,反变得格外麻木,屠苏慢慢在陵越身旁坐下,迟疑了良久,才慢慢执起陵越搁在膝头的手。
与他同样指骨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心相贴时还能感觉到清晰的温热,就像从前无数次同起同卧,亲密相对。那些过往一直珍存心底,未见褪色,百里屠苏慢慢回想着,唇角不自觉带出一丝笑意,眼中却无声地滑下泪来。“啪嗒”一声轻响,水渍在手背上溅开,倏忽便渗入衣角,再寻不见。
窗外,又是一年芳菲时节。他迟来了数十载,只堪堪与他在明丽春光中擦肩错过。
满眼春风,却道是百事皆非。
☆、两处沉吟各自知
六界最下是冥府,过得鬼门关,越过十座阎罗殿、十二座司官府、十八层地狱,便是三途河上一座奈何桥,远远通往轮回井。
一下鬼界,无论生前钟鼓馔玉、显赫八方,还是贫贱屈膝、庸碌无为,无论是人是妖是畜,都只余一缕幽魂,万事皆空再无归途。穹顶上阴霾密布,黑云呼啸,似乎有怒风呼啸往来,细辨才知鬼界何处有风,分明是一声声凄哀的哭号。河水殷红似血,潺潺奔流,倒与岸边如火如荼的彼岸花交相辉映。
桥头上,孟婆的苦茶熬了千年万载,鬼魂们次第接过,汤汁入腹,生前再多牵肠挂肚的人和事,都只能尽付一个依依的回眸。六道轮回之后又是一场新生,前世种种再无瓜葛。
也有那执意不入轮回之人,鬼差也不多加逼迫,等不了几年大都失望而去。无尽黑暗中漫长的等待,总是寂寞而无望的。缘分早刻在三生石上,半点不随人意,即便再牵念不舍,终抵不过阴阳两分,滔滔的水声听得久了,一腔执念多半已经淡漠。
这几百年间,也只有一个等了下来,始终未入轮回。
踏进鬼门关,鬼差们便四散开去。陵越方走到桥下,便闻见一股子芳馥的酒香,他诧然回身看去,便有一个布衣长衫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眉目清正,随意束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布衣虽是半旧却十分整洁。他坐在三途河边,随意屈起两条长腿,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往白瓷碗里倾倒。
不知何故,看着他置身阴森鬼界,浑身却似有种萧疏风度,像是旧时醉饮山林乘兴长歌的隐士。
陵越远远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赞赏。举步欲走,那人却已扬声将他喊住:“哎,小道士,你是哪个门派的?”
陵越不由得眉峰一抖,转身见那人一双眸子正看定自己,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寿终时已届百岁之龄,虽则因多年静心修道面容宛若青年,到底亦看过百年春秋,被人这般称呼难免诧异。陵越犹疑一瞬,还是走过去抱拳道:“昆仑山天墉城。敢问阁下……阁下贵庚?”
那人闻言朗声笑起,将酒坛放在地上,一手随意搭膝,自下仰视着他道:“阳寿虽短,在这冥府少说也待了四五百年,还称不得你一声后辈?”
陵越霎时心头大震,“四五百年?莫非前辈一直未入轮回?”那人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忽而拂衣起身,摆摆手道:“太久了,哪里记得清!对了,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身法气度,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不敢当。”陵越抱拳,朗声道,“在下陵越。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云天青。”那人两手随意抱在胸前,眼角带笑,乌墨发梢轻扬,“哎,你就不奇怪我为何滞留鬼界?”
陵越摇摇头,极为恳切地说道:“纵观世间,各人自有其缘法,你既决意如此必然有不得不为的理由。至于旁人又何须过问,更何来立场干涉。”
云天青放声大笑,上前几步道:“对,你问了我也未必愿意说!如你一般装束之人见过不少,只有你还顺眼些。老子自问生平最恨修道,也最看不惯那些繁文缛节,一套套的大道理。你胸怀过人,正中我意,今日相逢也算一场缘分。”说着将斟满酒的瓷碗递给陵越,“误了你转世的时辰,赶紧去吧。”
“一杯酒,就当交个朋友。这奈何桥的路,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陵越性情虽有不羁之处,却碍于身份地位,一生沉稳持重。此时被面前之人话语所感,只觉满腔疏狂意气顿生,心头微微一热,接过酒仰脖饮尽。甘甜酒液入喉,鬼界的风也不再那么阴凉渗人,
陵越将空碗倒扣,道:“多谢!”
“顺着桥走到尽头就是轮回之井,你最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云天青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往原处走去。陵越看着他洒脱无拘的背影,忽然心生感慨,他放眼望去,三途河对岸浮□□点幽光,像极了夜色里万家灯火,河中有舟子划着木船桨,将一叶青竹筏随波荡去,在灰雾中越飘越远。
陵越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扬声道:“云前辈,我陪你喝完这坛酒,等上一日。”
云天青闻声回头,讶异问道:“怎么,难道你也不愿走了?”陵越走到他身旁坐下,土地阴冷,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条红河水的湿气。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陵越摇头道。
云天青背倚着一块大石,将头随意地后仰,瞟了陵越一眼,随口问道:“你也非太上忘情之人,看样子,你心中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陵越眉心微微蹙起,看着奔涌的三途河水沉默了半晌,这才无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陵越也曾等过一个人,等了数十年。”云天青问道:“那个人去了何处?”
“是我唯一的师弟。身赴杀局,历劫魂散,上天入地无处可寻。”那些前尘旧事自是曲折惨烈,如今道来却无比平静,唯留些许悠长的慨叹。然而他每说出一个字,都牵动起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悲伤。
云天青顿时了悟,眸中露出些微怅叹,“既是如此,等了岂非也是白等?何必自苦呢?”
“那前辈又何苦滞留鬼界数百年?”陵越仰头望向鬼界暗紫穹庐,挑起一抹无奈笑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份心意,你师弟泉下有知,也当十分感念。”云天青收敛眉梢不羁神色,低笑道,“只是,一旦过了这奈何桥,便是前尘尽忘,你当真毫无遗憾?”
陵越摇了摇头,一派的磊落坦然,“那就是天命如此。我此一生虽有遗憾,却从未有过后悔,至于生死轮回之事无需太过强求。”
“如果……”云天青眸光一闪,刚欲说些什么,身体却倏忽化作一阵轻烟,瞬间消失不见。陵越颇为意外,环顾四周喊了几声云前辈,却哪里有那人影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圆滚滚的黄色小鸟扑闪着翅膀飞来,唧唧喳喳说道:“别喊他了,转轮台有人找他,被召过去了。”
无常殿后转轮镜台,传说是沟通阴阳的神物,生灵欲见留于鬼界的死者,只需以意念相唤,便可一晤。陵越这才放下心来,独坐于河畔看众生来往,只待云天青回来道别。
冥府不见天日,时光都仿佛凝滞不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其间有舟子划着渡船经过,问他可是不愿喝那孟婆汤,自己可以成全他,只要往奈何桥下涉水而过,便可保今世记忆。
陵越心中莫名一动,终只是挥手婉拒,闭目静坐。
良久,云天青终于阔步走来,陵越起身相迎,一句告辞的话还未出口,云天青已开口问道:“你师父是不是琼华派慕容紫英?”
陵越心下疑惑顿生,却也隐约猜到云天青此去定是见到自己故人,又依稀忆起师尊登仙前曾有一俗家姓名,当下略作斟酌,答道:“师尊道号紫胤,确是出身已故琼华。”
“那就对了。”云天青扬眉,“方才我家野小子来看我,我随口一提,他竟然说认识你。”
陵越先是一怔,随即想起紫胤真人那名多年挚友,名字倒与云天青只差一字,当下便已大致猜到面前这人身份,心中顿时惊叹不已。陵越抬手抱拳,恭谨道:“原来前辈与家师颇有渊源。”
云天青眼角眉梢笑意俨然,亮如晨星的一双眼定定看着陵越,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他有意顿了顿,看陵越神色专注,才清了清嗓子续道,“极北之境千尺寒窟之下,有上古灵兽埋尸,据闻拾其骨髓以灵火炼制,可得一味奇香,活死人肉白骨。”
陵越不解,眉头微蹙道:“我也曾在书中看到记载,只是这等秘境通常有仙灵守护,凡人绝不可入,故而千余年来鲜少见此物现世。前辈为何特意提起……”
云天青不动声色,笑意却更深了些,“你说的没错。但是就在月前,居然有人闯入冰窟求走了一截兽骨。她要救的人,经历过血涂之阵,魂魄消散,世间惟有这返魂香和女娲引魂之术能救。”
话未说完,陵越已是心神大震,一时失语。心口猝然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仿佛就要跃出胸腔,感慨无限,不知是喜是悲。沉默半晌,陵越才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声,沉声开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云天青见陵越神色沉痛,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高兴才是,野小子说他已经醒过来了。你们虽然没能再见,但如今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陵越缓缓点头,一川长河水雾倒映在他眼底,神情澄净悠远,“多谢前辈告知此事。只是这一盅孟婆汤,陵越恐怕无福消受了。”
云天青颇感意外,随即却又了悟似地抱起双臂,也不予点破,只是道:“不走奈何桥,便只能涉三途水。然而这毕竟是有悖生死轮回之举,其中艰险不亚于九重炼狱,心志稍有不坚,便会随时魂飞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你当真想清楚了?”
陵越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眼底神光流动,颔首道:“我自知勘不破得失,只是我曾许他三生,生前未得天意成全,心意却从未更改,。”
云天青看他神情坚决,不由得颇为欣赏,便也不再劝阻,只道:“好,你既然决意如此,我再多说什么岂不是自讨没趣。只是此路凶险万分,你千万要……”
话音未竟,脚下大地突然震荡起来,二人险些站立不稳。随后头顶上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宛若雷鸣,抬眼望去,只见那一张流云暗紫的穹顶被耀眼焰光照亮,无数的红色流火淌了下来,所到之处魂灵惨呼,花木悉数被焚为灰烬。
“这是……”
震天撼地的动荡顷刻平息,四窜的流焰竟也都神奇地消失不见,天穹上却兀地裂开一道口子,平滑细长,像是巨大的剑痕。陵越转头想问,却见云天青握紧了双拳,神色复杂不定,低声道:“难道竟是他……”
名叫“风雅颂”的金色小鸟挥着翅膀飞来,在云天青面前晃个不停,急道:“喂喂,你怎么还杵在这里?鬼界被人破了,不对,被魔破了!好强的魔气,看样子冥王怕也不是对手!”
“不用怕。”云天青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眼中光华闪动,像是晴朗夜空上的璀璨星辰,“是我望穿秋水的心上人。”
陵越险些脚下一跌,云天青却已放声笑起,笑声在这黝黑夜色中回旋。陵越只觉如他这般洒脱随性之人实是生平罕见,偏又不行事偏激,只是一派的豁达,让人直想与他把酒对饮三百杯。
陵越执手一礼,道:“晚辈这便告辞了。”
云天青点头道:“去吧,别再耽搁了。”想了想又嘱咐道,“渡三途河绝非易事,你千万不可大意,要是不小心落个魂飞魄散,那什么誓言什么来生,都不用想了。”
陵越无奈莞尔,话语却铿锵坚定:“这点自信,在下还是有的,前辈尽可放心。”说罢便转身朝渡头走去。早有那舟子披着蓑衣候在船头,陵越踏上去,舟子将竹篙往河岸轻轻一点,木筏便如飞羽一般向河心平滑荡去。大约是几十数百年也绝少有人涉水,桥头捧着孟婆汤的鬼魂全都好奇地探头张望,陵越负手孑然立在舟头,然而血水奔腾波涛如怒,雾霭深重人影绰绰,很快便不见他的踪迹。
云天青抱着手遥望了好一阵,对岸的碧蓝冥火点点映在他眼中。分明只过了短短时辰,却仿佛足有一生那样漫长,而当身后脚步声自远而近,那一声金石交击般的“云天青”落在耳畔,种种前尘旧梦、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等待,却忽然都凝缩成一须臾。云天青松开紧攥成拳的双手,霍然回过身去,衣袂掀起一阵风。
只见来人白衣胜雪,红发却似火,手中一把慑人长剑散发着灼热焰光,将他额前华纹、眼底赤光尽皆映得通明。尽管如此,重重火光之下却仍是一张见之忘俗的面容,清而利,冷而傲。
“师兄……”云天青只唤得这两个字,却蓦地觉得无言以对。在那些等待的岁月里,他早将道歉的话想了千百种,也在独处之时于心中说过千百遍,如今终于见面,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徒然。
玄霄停在十步开外,蹙眉冷眼,一语不发。他魔气强劲,道行较浅的小鬼都避之不及,恐为其所伤。然而那阳炎远远拂来,云天青却感到一阵睽违已久的暖意,他手指轻擦间冷若霜雪,生前被望舒寒气入体,死后也是彻骨冰凉。这样的温暖,竟也快要忘了。
四目相接,却无一人开口。最终云天青还是弯腰一揖,诚诚恳恳道:“师兄,对不起。”
玄霄手背青筋突显,面色更难看了。片刻后,他将羲和剑归入鞘中,垂下一对漂亮的眸,冷冷淡淡道:“你何事对不起我?”
“我负你性命,累你受苦,终此一生不得心安。”云天青不退不避看向玄霄,眸光澄澈如水,“只是,我从未辜负你我情谊,此心天地可鉴。”
玄霄缓缓抬眼,火色瞳眸对上墨色眼波,那一瞬,天地四荒仿佛尽归沉寂。有些话不必出口已能明白——怀疚,是因为故人身受苦罪;存憾,是因为同门情深却也终归陌路;无愧,是因为即便人生重来,他与他仍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命运和缘分,或许总在相遇之初便已写下终局。
“呵呵。”玄霄冷笑,眉宇间尽是张狂之色,“你以为,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云天青眼神一暗,唇角却挑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叹道:“是没用,我也只求说个明白,否则做鬼也难心安。既然说完,我也该投胎去了,在鬼界厮混了这几百年,夙玉也该几世为人了吧?”
云天青缓缓摇头,道:“师兄保重,我……”
还未说完,话音便生生被截断在嗓子眼。云天青低头,错愕地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腕,玄霄的手修长有力,比他还要白皙几分,却带着融融暖意。“云天青,欠我的还未还清,你休想一走了之!”
云天青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慢慢的,目光竟亮了起来。玄霄已放开手,依旧如五百年前一般不给他好脸色,只冷冷道:“赤水北有离朱之目,可治眼盲,我有意取此物给天河,你诡计最多,我须你助我。”
“做完此事之前,我绝不允你入轮回井。”玄霄扔下这一句,拂袖便走,宽大如云的素白锦袍曳地而过,仿佛给鬼界添了一抹亮色。
云天青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扯出一个沮丧的苦笑,自嘲道:“师兄对野小子可比对我好多了。”
玄霄手执羲和剑在前方开道,众鬼哪敢阻拦,又或许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雷打不动地等了数百年,便已知他不是凡俗之辈,迟早是要走的。
云天青举步刚欲跟上,却听得老迈苍苍的孟婆靠在桥头石墩上自言自语道:“我老婆子熬的汤有那么苦,一个两个都不愿意喝?渡得过三途水又如何,来生还不是劫数重重?”
云天青心中一动,这才恍然想起,桥下涉水虽能保全记忆,却也同时留住一身灵气不散,转世后的陵越若无功体护身,空得这一身灵力,恐怕会遭妖邪觊觎,难得太平。
最后望了一眼烟波浩渺的河面,云天青长眉轻挑,暗想道:这小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便帮他一把又何妨?
百里屠苏在陵越坟旁起了一座空冢,将自己从不离身的焚寂剑埋入土中,伴着清流鸟语,在那山间小屋一住便是几年,自此再未涉足尘世半步。
昔日寡言少语之人,如今更是缄默,更何况当年至交亲友多已离世,竟已是物是人非。
偶尔,他靠着窗格闭目听雨打翠竹,恍惚间便会想起那场绵密春雨,想起陵越安然阖眼不堪惊扰的模样。他手指抚过陵越亲手铸的无名之剑,剑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故人的余温。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他……仍在那里?”紫胤真人放眼看门外苍青山色,一声太息。
“是。”红裙窈窕的剑灵低身盈盈一福,轻声应答,“百里公子守着那间旧屋,不愿出世。然而依红玉所见,公子经历过大喜大悲,性情坚忍,主人也不必过分忧虑。”
紫胤真人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罢拂衣起身,负手立于窗边。瀑布水声不绝于耳,清冽山风撩动他如雪银丝,冰清面容映着天光水色,目光中却透出一丝温和。
紫胤真人静默良久,直到有人大踏步自屋外走来,一把推开木门唤道:“紫英,我回来了。”他回身,青年清秀眉眼、明澈笑意便落进眼中,似三月春光盎然。
又是一场浇花雨,打落无数残红碎绿。百里屠苏手持长剑,踏着山路软泥归来,却不期然在小屋前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布衣乌发,洒然而立。
“你就是百里屠苏?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百里屠苏停在篱笆墙外,雨丝淅淅沥沥落在身上,他漠然问道:“找我何事?”
那人笑了笑,在石桌边随意坐下,道:“是有关陵越之事,想必你会有兴趣。请我喝杯酒,如何?”
☆、川路长兮不可越
时逢治世,海晏河清,二十年来既无战火,亦无天灾,一派的风调雨顺。只是偶尔有那狂士拍案狂歌,言道眼下的太平景象已到尽头,当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然而这些忧国忧民之言,通常上不能达天听,下也说不进百姓耳朵里。人们过着安宁日子,想得最远最好的无非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淮阴镇地处漕运要道,虽非繁华市镇,却也是富庶之乡。县守清廉,几年来治得井井有条,人心安稳。而要说最近街头巷尾传闻最多的,就要数王大捕头家喜添麟儿一事了。
说来也怪,王捕头夫妇成亲五年有余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去年春末才有了动静。夫妇俩欢喜得烧香还愿,盼过秋又盼到冬,怀胎十月后终于在腊月里诞下一子。孩子出生那日本是晴好天气,王捕头候在房外,听着妻子凄厉的喊叫一声声拔高,心急如焚,突然间天际黑云滚滚,附近人家豢养的鸡犬都不安地啼叫起来,那景象颇为骇人。顷刻间,一场鹅毛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镇上的人从没见过这般大的雪,一时间惊异非常。
又听“哇”的一声,孩子洪亮的哭声从油纸窗户透出,王捕头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便见产婆推开门,用厚褥子裹着抱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婴。王捕头抱着孩子站在雪里,借着傍晚的一地雪光,惊奇地发现婴儿右胸幼细的皮肤上,竟有一道斜长的胎记,宛若疤痕。
同时间,鼻端隐约嗅见一股子暗香。王捕头回头,看到自家庭院里那株半死的老梅陡然焕发生机,伴着霜风皓雪,开出一树洁白花朵,顷刻间满院幽香。
后来口耳相传之间,整个淮阴镇的人都知道王捕头家长公子天生异象,恐怕有些来头。
起初王捕头也曾有过不安,很快便又被初为人父的喜悦所盖过。然而高兴了没多久,孩子满月酒刚过便病倒了,连日高热不退,幼嫩的面庞烧得通红,四处延请名医却都无甚起色,大夫们纷纷摇头说此病怪异,恐回天无力。就在王家夫妇心力交瘁之时,却有一年轻布衣男子登门造访,自言是修道散人,听闻此事前来相助。王捕头半信半疑将他请入,却见那人盯着襁褓中的小儿看了许久,捏指念了一个咒诀,淡青色光芒如细雨般落在孩子头顶。夫妇二人看得瞠目结舌,转眼便看孩子舒展开紧皱的眉,安然睡去。没过多久,体内高热就已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