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妇感激涕零,双双跪谢。来人却说这孩子道缘颇深,命格奇绝,,根骨清正,殊非凡人,需得习武修道方可保一世平安。王捕头联想起孩子出生那日的异象,当下哪敢再有半分怀疑,当场便做主让孩子拜了那男子作师父。
男子将孩子掂在臂弯,有模有样地掐指一算,清俊面容似笑非笑,说,从他生辰八字天时地利来看,我给他取个名,就叫陵越好了。
就这样,王家长子不随父姓,出生一月便有了个师父。只是那师父行踪不定,常常来去如风,令人捉摸不透。也是过了将近年余,王家夫妇才知道那人姓云名天青。
虽则如此,小陵越倒也成长得平安顺遂,云天青每月都来看他几日,也不在家中留住,而是带着陵越出镇外去,有时在荒郊野岭,有时在青山高岗,沐着清风明月修习心法,练习剑术。有时云天青不知是出于考验抑或有心捉弄,特意留话让陵越到山上险绝之地寻他。虽苦虽累,小陵越倒也一日日坚持下来,十岁上已练得身强体健,再不似刚出生时病弱模样。
陵越后面又陆续添了几个弟妹,家中渐渐变得人丁兴旺起来。云天青不来时,陵越便随着父亲到衙门里练武,或者帮着母亲家里照看药材铺子生意。分明是衣食不愁的少年郎,却或许因为比同龄人多了几分历练,又或是骨子里天生便有那么几缕灵气,他小小年纪便不见半分顽劣,孝顺懂事,聪慧坚定,颇有一家长子风范。
父母看着高兴,云天青却是失望至极,拎着一坛子蜜酒坐在花架下,长吁短叹,说自己如何教出这么一板一眼的家伙,跟自家野小子没半点相像;又说慕容紫英那小子的家教当真遗毒不浅。最后他叹道,果真天定,果真天定。
这时,陵越便挽一个剑花,回过头来,明亮眼眸映着榆柳碧色:师父又在说徒儿听不懂的话了。
如此这般长到十五岁上,初春时云天青有事耽搁,久久未见音讯。陵越却好巧不巧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里病倒,一如出生时那场突来大病,浑身如被置于火炉上煎烤,神识模糊,不停呓语。
半昏半醒之间,陵越恍惚忆起云天青提过,自己生而带有灵气,却也最易被妖邪垂涎。陵越盘膝坐在床上,竭尽全力默念心法,勉强维持着灵台一线清明,牙关紧闭,不让家人听见响动。渐渐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地昏迷过去。
朦胧间,他坠入一场黄粱大梦,梦见自己身处不知何处的崇山深谷,天寒地冻,自己手持一剑衣袂临风,身边有无数精怪张着獠牙大口,随时要扑将上来。他将剑挥得飒飒生风,四顾同伴在侧,心中无丝毫畏惧。转眼间,却又已在万丈高空,自己足踏白云凭虚御风,放眼江山宏丽如画。
梦稍浅些,便依稀感到一只温凉手掌搭在自己额上,小心地抚过眉角。那手心的薄茧,像是师父,却又似乎不是师父。终于,陵越浑身冷汗地转醒过来,案上烛泪淋漓灯花百结,门扉紧闭窗户半掩,深夜里静无人声。他看到先前被踢到床下的被褥正好端端盖在自己身上,再忆起昏睡中的感觉,顿时怔住,百思不得其解。
云天青再来时,陵越问及此事,云天青稍感意外,随即又了悟似地笑了笑,也不言明,只说陵越怕是病糊涂了。陵越半信半疑,却也不再多问。
日子清淡平静如水,展眼便又是数载光阴飞逝。直到陵越二十岁生辰那日,云天青送了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剑给他,说:“你也是时候离家出去走走了。”
月光下,云天青眸光清明,隐有笑意。陵越低头拱手,道:“师父此言若有深意,还望明示。”
云天青不答反问:“陵越,你信不信命?”
“……徒儿还未参此大道,只知事在人为,不可轻易归于天命。记得师父也曾这般教诲。”
“此话正合我意。那么,你信不信缘分?”
“什么缘?”
“姻缘。”云天青抱臂胸前,眼含笑意,“此行你去洛阳白马寺,若真有机缘,自然会有所得。”
陵越常跟着叔伯去深山里采药,或是去稍远的市镇采办货物,身为家中长子,父亲出于栽培之意,外出办案也偶尔带上他。一来是希望爱子多些阅历,二来夫妇两人心中都隐约觉得陵越本不该养在家院,总有一天会离开,小小一方淮阴镇怕是留他不久。
妇人心软善感,起初王氏还经常暗自垂泪,后来在丈夫开导之下才渐渐释怀些许,再加上家中陆续添丁,王氏分心照顾幼子,便也不再为此终日郁怀。
有几次夜里浅眠,听见院落里有动静,披衣出门,看见深更里少年披星戴月归来,神情疲倦,只一双眸子神采奕奕。王氏心中酸楚,坐在廊下远远看着对面厢房亮起烛火,往半支起的窗扉望进去,看见少年正坐在桌边,包扎手臂上新添的伤口。直到烛光熄灭,终日劳累的少年轻声打起鼻鼾,王氏才小心推门进去,替他将棉被仔细塞好。
再后来陵越年长些,修为渐进,警觉性也越发高了,王氏每走到门外陵越已醒转过来,轻声问她一句,母亲怎么还没睡下?几次之后,王氏便不再半夜扰他。王捕头见妻子难过,不免也叹一口气,说这孩子不同常人,难保是天上什么星宿降世,将来定有一番作为,一味妇人短见只会误他前程。王氏觉得有道理,便任由长子练武学艺、磨砺成长去了。
在弟妹眼中,陵越就是长兄如父,虽不常与他们一处玩闹,却分毫不影响他在弟妹心中的地位。陵越初学御剑之时,与云天青一同踏着长剑回淮阴镇,三个弟妹正巧下了学堂,在破庙矮墙下捉蛐蛐玩,一抬头,看见自家兄长驾着黄昏祥云飘在天上,兴奋得连声大叫,吓得御剑不稳的陵越摇摇晃晃,险些从云端跌下,反逗得云天青乐不可支。
弟妹都说,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陵越听了便哭笑不得地揉揉他们脑袋。然而在孩子们眼里,陵越确是颇有威仪,仿佛与生俱来,因而都对他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廿载光阴如流水,终是父慈子孝,舔犊情深。
陵越离家那一日,在堂中给父母奉上清茶,王捕头嘱了一句“万事小心”,便起身回屋再不回顾,王氏本想送到门外却被丈夫厉声阻止。陵越看见母亲转身时悄悄用帕子擦拭眼角,心中也觉得愧疚难过。
简单收拾了行装,腰间放几锭纹银,囊中置几件衣物,手里一柄长剑,陵越迎着旭日迈出家门。忽而衣角被人牵住,低下头,看见最小的胞妹哭红了鼻头,陵越摸摸她的头发,说回来时给她带好吃的糖糕,又令二弟把她带回屋去。
正月新雪未融,远空苍蓝。陵越独自走上迢迢长路,迎向远方未知的人生。也等待着,一解心中多年困惑……
云天青问他信不信命,他只道天命太过缥缈。然而二十年至此,冥冥之中却似总有预感萦绕不去,只待有一日水落石出,带他去到该去的地方。
有件事陵越从未与旁人说过,自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几乎每晚入梦都置身雪中,四望皆是冰清素白,只有一点殷艳似血的红,自茫茫雪雾里浮现出来,仿佛梦影雾花。他急于看清那究竟是一朵花亦或是一簇火,却始终触及不到。觉得似曾相识,又偏生毫无头绪,只知一颗心都起起落落,莫名而生满腔怜惜之情。
天长日久,那点红便刻在了心上,静待着他一见真章。千里之外的洛阳,不知又是谁在等候着他?
二月春暖时节,陵越走到洛阳地界。巍峨坚实的城郭伫立在碧空下,显得格外恢宏。
陵越静静眺望了一阵,他一路行来途中所见所闻,无不引人入胜,天高地广,心中也悄然滋生一股豪情。陵越算着师父所说的约定之期快到了,便回身往洛阳城东郊走去。
白马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南,背依邙山,处长林古木之间。时至正午,明亮的阳光透过头顶树叶洒下来,点点浮光落在草丛里,耳畔尽是林风萧飒,鸟雀清啼。陵越沿着碎石路走去,身边陆续走过入庙烧香的人,他仰头望着一片苍翠中隐现的红墙和飞檐,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间,手心都透出一点汗意。
跨进古刹正门,檀香和香火气扑面而来,眼前宝殿五重,佛塔高耸,蔚为壮观。陵越为那肃穆气象震撼,心中暗赞了一声。
几名灰袍僧人路过,陵越出声唤住,恭敬地拱手施礼,问道:“几位大师有礼,家师命我前来贵寺寻人,请问……”陵越顿住,不知如何言述,斟酌片刻才道,“请问可有人住在此处等人?”
僧人手掌合十,问:“施主要找之人如何称呼?”
陵越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没问那人姓甚名谁,何等模样,心中不由自嘲,摇头道:“家师并未告知……”
僧人面面相觑,均现为难之色,只答道:“本寺常有外人借宿,施主要找人,不如去东院厢房看看?”
“多谢。”陵越持剑抱拳,转身绕过钟楼,沿长廊往东院去。
院中曲径通幽,浓荫遮蔽,三面共十二间厢房,颇为安静朴雅。三三两两留宿的外乡客围着石桌,或下棋排遣,或谈笑风生。陵越走进去时众人齐齐望过来,又浑不在意地继续闲聊。
陵越颇有些尴尬,不知这寻人该如何寻起,暗自懊悔未向云天青问清缘由。
一名小和尚抱着笤帚进来,扫着树下积的落叶,陵越便上前唤住,又问了一次。小和尚歪歪头,炯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哦,前几日倒有一位年轻少侠来过,说是借住几天,要等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
陵越心中微动,问道:“敢问那位少侠现在何处?”
小和尚把他的大笤帚搁在一边,随口道:“走了呀,昨晚上刚走。”
陵越又是一阵失望,心想约期未到,兴许不是自己要找之人,却仍是问了一句:“可说姓甚名谁,去往何地?”
小和尚用抹布擦着石桌,摇摇头,道:“没说。他很少跟人交谈。”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陵越不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便干脆在白马寺中宿下。
谁料足足等了五日,仍未有所得。其间行人匆匆往来,陵越看着那一张张虔诚面容,不知云天青所指之人可在其中。他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只抱剑坐在菩提木下,看落日西斜,听温柔暮色里木鱼声声,梵唱悠扬。
他心知“姻缘”二字无非云天青戏谑之语,却也相信,云天青让他走这一趟,那人必定是与自己关系重大之人。
一片绿叶随风飘落膝头,陵越伸手拈起,忽地心念一动。扫地的小和尚再来,看见陵越便随口问道:“施主要等的人还没来?”
陵越摇摇头,复而问他:“你说的那位少侠……相貌如何?可曾说过所等何人?”
小和尚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说过什么记不清了。不过他不是中原人打扮,像是南边来的,年纪嘛跟你差不多,背着一把剑,看上去……唔,有点凶。”
陵越微微蹙眉,还欲相问,小和尚突然眼睛一亮:“啊对了,你等等!”说罢跑进一侧厢房,半晌后拿着一件物事出来,塞到陵越手里。“这是他留下来的,施主要是认识他,还劳烦代为交还,我还正愁该如何处置呢……”小和尚挠了挠头。
陵越意外地低头看去,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剑穗,暗紫色丝绦和流苏,中间缀着一粒圆润的碧玉,像是已用了好些年头。那色泽让他觉得莫名地熟稔,心思不由得恍惚起来,此时寺中正撞响晚钟,清磬之声在殿堂廊庙间回荡交鸣,远上重霄。陵越仿佛听见九天之外传来的,一点旧世之音。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是故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若诸末世一切众生,能舍诸欲及除憎爱,永断轮回,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于清净心便得开悟……”
经堂中,面容清矍的禅师在讲释《圆觉经》,陵越怔怔听着,心头百般滋味颠倒,竟不觉时辰流逝。
直到月上林梢,清露沾衣,陵越方回过神来。心中沉吟良久,终向禅师道谢作别,走出寺门。
此时林中已无人迹,只见树影幢幢,月色幽凉。陵越心中坦荡,毫无畏惧,只一边走一边想着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往洛阳城中看看,或许会有机缘也说不定。
因着心中有事,陵越不急于御剑赶路,只任由夜风拂在身上,觉得心情平定少许。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隐约望得见洛阳城中一点灯火,他觉得口干舌燥,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取出随身带的水囊。
几口清水下腹,陵越方欲起身继续赶路,夜色忽而平白暗沉下来,原本一缕淡淡月光瞬间消失不见。陵越讶然抬头望去,恰有几朵灰云遮住天际一弯弦月,陵越皱了皱眉,便觉察到身周有妖气攒动。
陵越不敢大意,掏出包裹中的火折子晃亮,便看见不远处有几个黑影,看形状像是野狼,间或听到“咝咝”的声响,草里恐怕还有蛇。陵越心道那想来并非普通野兽,应是成精的怪物,今夜阴气太盛,自身体质恐怕引来了妖邪之物。
陵越慢慢抬手按上佩剑,却听得那野狼嘶吼了一声,他手中火折子立灭,四周重归黑暗。陵越心中倏然一紧,握住剑抽出寸许,清冽剑光打了一道在草叶上。陵越心知不可轻举妄动,便凝神屏息,侧耳细听动静。
就在风声骤紧的一瞬间,陵越猛然提气,足下用力一蹬身旁树干,借力跃身而起,躲过了妖兽利爪一击,轻盈落在妖兽后方。那野狼一击扑空,怒吼着回身,陵越已占了先机一剑刺来,嗤一声,剑锋入皮肉七分。
陵越还未及抽剑,脚下又被蛇身缠上,那蛇吐着红信子要咬他脚腕,被陵越清喝一声抬脚踹飞。同时间,陵越只觉后心一阵凉意,急忙回身举剑格挡,不料仍是慢了少许,妖兽利爪将他臂上衣料抓破,划出长长一道血痕。陵越顾不得吃痛,运剑如风又击毙了几只,却又听得越来越多的嘶吼声围聚过来,那股妖气也变得越发浓郁。
他早年虽随云天青历练过几番,然而孤身涉险毕竟是头一遭。陵越心道不好,身上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开始默念起所学的法咒。
突然间,一道蓝光将树林映得通透明亮,陵越惊奇地抬头望去,看见半空中凝出一个卦印,冷光凛冽。他知是道家术法,且与自己所学颇为相似。紧接着,数十道剑光自空中落下,所过之处精怪无不悲鸣。
剑光收敛,一个身影自林木间飒然飞出,稳稳立在他身前丈许处,此时夜色昏暝,看不清来人样貌,只看见一道赤色剑光平挥而出,势如惊雷,无数树干轰然倒坠。巨响过后,四周一片静寂,先前的妖气已悉数消失不见,天上灰云也慢慢移开,皎皎月华重新洒下。
那人背对着陵越,持剑默立,只能看清那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看起来十分年轻。陵越余悸未定,稍作平复后方抱拳道:“多谢阁下相助。”
那人并未作答,也不转身,只静静立在原地。片刻后将剑收入鞘中,举步向前走去。陵越已看清那人身着一袭贴身长裳,虽是武人打扮,却不似中原衣袍样式,并且不像寻常男儿般束发挽髻,而是在脑后编成长长一根发辫,直垂到腰间。
陵越顿时心头一震,扬声唤道:“稍等,你……”
那人闻声微微侧头,陵越借着月光,看清他眉间一点殷红,鲜亮得直要灼痛他的眼。胸中霎时一阵惊悸,脑中骤然剧痛,陵越再吐不出半个字,捂着心口摔倒下去。
☆、似此星辰非昨夜
陵越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织锦帐幔,阳光透过窗纸映在桌案上,窗外喧哗人声次第传来。陵越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撑起身来,四下打量一番,确定这是一间客栈的厢房。
想起夜里种种,真真恍然若梦,这种感觉极不真实。他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已神志不清,那阵骤然袭来的痛楚既非创伤亦非旧疾作犯,然而再醒来时却已躺在客栈里,却不知……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由外推开,店小二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和毛巾走进来,见陵越已醒,不由喜上眉梢,道:“哎哟,这位客官您总算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呀?”
陵越疑惑地看他一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整洁的里衣,而外裳正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椅子上。“请问……这是何处?”陵越道。
店小二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笑嘻嘻道:“这是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啊。”
“我……为何会在此处?”
“客官你都不记得了?”店小二挠挠头道,“前儿夜里快打烊的时候,有个少侠背着你来敲门,当时客官你正昏迷不醒……”
“我竟昏迷了一日一夜……”陵越心中一动,追问道:“送我来的那人,现在何处?”
“他付了房钱和诊金就走了,没有在客栈留宿,也没说要去哪里,只吩咐我替你请大夫煎药,小心照料……啊对了!”店小二摸摸脑袋,“药还在吊子上温着,这就给客官送上来?”
“……有劳。”陵越两指按着眉心,哑声道谢。看着店小二退出房间,陵越走至窗边向下望去,看长街上珠帘绣户茶坊酒肆、宝马雕车金翠罗绮,处处透着繁华人烟气息,满目冶艳花光□□……良久,他长出一口气。
眼前不住晃动的,是漆黑夜色里那一道凛亮剑光,是轻柔月光中那一点嫣红朱砂……匆匆一晤,他甚至未能看清那人样貌,却隐约觉得一切都似透着不寻常。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正引导着他一窥究竟。
陵越看着街巷间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无端烦闷,怔立得片刻,才自去梳洗穿衣。
店小二端着一盅药汤上来,就见陵越已经穿戴齐整,拿着剑像是要走的样子,问起来,陵越只说自己身体无恙无需服药。店小二心里虽纳闷,倒也松了口气,东家本就不愿接这桩麻烦差使,生怕病人有个什么差池,但深更将他送来的人一脸冰冷寒煞,是个带剑会武的,一锭澄金扔在柜上,他们哪里敢招惹?
如今陵越自己要离开,掌柜自然满脸堆笑地将他送出了门外。
陵越漫步走在街上,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春日温风拂面,心情逐渐平和下来。
这座九朝旧都在清晨的薄雾中平静地喧嚣着,骑马、挑担、赶车、吆喝的人声此起彼落,洛河上石桥边,公子红妆络绎不绝。陵越不由舒展了眉目,而那夹道的榆柳在春风中泛开的翠色,便沉淀为青年眼中最醇厚而清澄的神光。
也有那手挎竹篮的卖花姑娘经过,只望得一眼,已惶惶低下头胭红了两腮,直与篮子里早放的牡丹一般颜色。或是教那小红楼上支颐闲望的佳人见到,心思悠悠荡荡,瞬时便飞到天边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陵越腹中饥饿,看见街边一间茶楼,便走进去上了二楼寻桌坐下。
要了几样小菜并一壶碧螺春,刚动筷,就听见一阵流水般的清音——原来是堂中来了说书人。宽袍长髯的先生手拨古琴,身边一名青巾束发的少年扣着竹板,稍一清嗓子,便声如玉振,琅琅念唱起来——
“天下风云,百年浮萍。列位客官赏脸,上回书说到侯无心和澹台兰大战魔教,一代绝世剑者双双归隐山林。今日重翻侠义榜,说的是那天下榜眼之位的百里少侠……”
听到此处,陵越心中蓦然一震,不由搁下手中碗筷倾耳细听。他此行一路走来,于街坊酒肆闲谈之间也不时听到这个名字,百年前惊鸿一现的少年剑客,着实令人心驰神往。
陵越靠在椅背,当窗远望,耳边琴音低回,听着那一出出传奇在弹唱间回现,虽未亲见,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不知不觉,心绪便随着楼外那袅袅柳线儿,荡得远了。
琴师苍劲的手指扫过冰弦,曲调渐渐激昂高亢——
“其时妖魅横行,天灾泛滥,江河决堤,数百人家毁于朝夕,一时求生无门。百里少侠自言以一已之力,能救万民于水火,自青龙镇一去,从此再无音讯,然而三日之后,万事万象重归平靖。
“所见无不缟素哀哭,一叹至亲长离,二叹家徒断壁,三叹英雄折戟。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低沉悲郁的调子在茶楼上回旋,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眼前仿佛便望见大江大河,风起云涌,望见百年前那神秘少年剑起惊风,九天雷动,踏着遍地的血与火去赴惨烈的杀局。自此,侠骨英风只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间流转。
说书少年唱声放落,琴师忽而按下琴弦,倏然间天地沉寂。所有人俱未回过神来,犹自沉浸在故事里经年的江涛声中,意犹未尽。陵越幡然转醒,茶楼外风摇叶动、鼎沸人声方才渐次清晰起来,而他握着杯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突然间,只听楼板“咚、咚”声响,有人步履沉稳走上楼来。陵越本不在意,而后余光扫见一角黑衣,霍然抬头看去,便见楼梯拐角处正有人拾级而上,一双眼眸恰与他相对。
四目交错的一瞬,天地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看到一泓星芒在浓沉夜空中骤亮。那人略感错愕,眼波微微闪动,一张俊秀面容上,眉间赤砂比洛阳城最艳的牡丹还要耀目。陵越瞬也不瞬地看着,迎着那人站起身来。
来人驻了脚步,不进不退,似是两难。直到店小二托着盘子上楼来一声吆喝“半斤卤牛肉客官慢请”,来人才像是回过神来,眉头微锁,目光移开,举步踱进堂内,自寻一张空桌坐下。
陵越莫名觉得失望,重坐下喝了口茶,然而犹豫半晌,终还是拾剑起身朝那人走去。
“前夜……”陵越朝那人抱拳,话刚出口却又自悔唐突,顿了顿方续道,“前夜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面前的青年并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只一径垂着眸安静啜茶,不知是在盯着桌上菜肴,抑或是在看陵越投在地上的身影。陵越这般低头,恰看见他右耳挂的一枚兽骨耳饰轻轻晃动,在颈间投下淡淡阴影。只是青年神色冷淡,不发一言,陵越更加觉得尴尬。
就在陵越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人时,青年低声开口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陵越略觉意外地一扬眉,心中稍作斟酌,又道:“在下有一事相询。”
青年这才抬眸看向他,楼外明丽日色映得他眼底神光清湛明朗,修眉斜飞似剑。微风携花香穿堂而过,青年抬手示意,道一声:“请坐。”
陵越在他对面坐下,青年递过一只烫洗干净的白瓷杯,陵越伸手去接,不经意间手指相擦,陵越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青年已状似全不在意地收回手去,问道:“你有何事问我?”
这些天来,陵越心里本存了无数疑问,却偏偏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只得问道:“敢问兄台……是否识得家师?”
本是没前没后的一句话,青年却丝毫不感疑惑,一手拈着茶杯轻轻转动,素白的骨瓷衬着他修长有力、指节匀亭的手,颇为悦目。“见过数面,云前辈与家师亦是渊源极深。”
陵越这才心头豁亮,原本悬着的一块大石堪堪放下,先前种种不安和茫然此刻均化作另一种困惑,“此番离家,师父嘱我前来洛阳寻人,如此看来,当是阁下无误。”
“我知道。”青年眼睫轻阖,不知藏了何种情绪,淡声道。
陵越又问:“此行所为何故,师父并未告知,不知是否另有要事?”
青年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不答反问道:“云前辈怎么说?”
陵越心想云天青言语神秘,并未点透其中来由,而自己也大意地未曾问个明白。忽又想起那夜月下庭前,云天青抱着手靠着廊柱,似笑非笑说出“姻缘”二字,不由得面上一热,
陵越心下念头转了几转,暗道与其遮遮掩掩,不若将话说个明白,也好尽早求个答案,便干脆回道:“师父只说了姻缘二字,未知所指。”
青年显然未料到有此一句,双眉轻挑,意外地睁大了眼,随即又慌乱地转开视线。陵越话虽出口,却也是后悔莫及,尴尬不知所措。云天青那轻轻巧巧一句话,先是搅得他心绪纷乱,此刻又令他有苦难言。
“师父常胡言乱语,不必放在心上!”
“云前辈所言不可当真!”
两人同时开口,俱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神色却都缓和下来。陵越甚至看见青年眉头舒展,削薄的唇轻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只是那笑容一瞬即逝,如风过无痕。
“师父喜欢捉弄人。”陵越刚开口,便看见对面的青年神色微妙地黑了一黑,料想他定是被云天青戏弄过,不觉暗自失笑,“师父说话虽没正形,但是我相信他断不会开这等玩笑。想来另有深意。”陵越搁在桌上的手悄然握紧,笃定地说道。
“此中缘由我全都知晓,只是……暂不便说与你知。”青年面色凝重,摇头道。
陵越虽困惑不解,但看他如此,自是不便多加追问。两人都不再说话,静坐得片刻,陵越猛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还未请教兄台姓名,多有冒昧。在下陵越——”
“我知道。”青年截断他的话,语声虽轻却隐隐透着坚定之意。陵越并未料到对方竟知道自己名字,转念又想,许是云天青曾与他提过,方欲再问,却见青年一翻手腕,将手中茶杯倾覆。
一时间,滚热的茶水尽数洒在桌上,顺着木纹蜿蜒开来,翠绿泛白的茶梗子打着卷儿,热雾氤氲出袅袅一段清香。陵越正自惊诧,青年已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干爽的一侧桌面上稳稳划下一横,一撇,又是一竖——他正是借那茶水,将自己的姓名写在桌上。
陵越静静看着,不觉屏息凝神,他看那只修长的、结着薄茧的剑客的手,一笔一划郑重地倒笔成书,因姿势不便,字体难免别扭,却仍是笔直刚劲如拔节之竹。顷刻间,茶楼里的人声喧嚣都似远去,身周耳畔唯余风声。
“百……里……”陵越轻轻启唇,想念出那几个字,偏偏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半点声来。青年写完最后一个字,收回手慢慢攥紧,默然垂眸,几缕乌黑额发遮住了双眼。
桌上那四个字痕迹极淡,一点水渍转眼已消失在风里。陵越轻吁一口气,搁在桌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百、里、屠、苏!
就在不久前,这间茶楼里还吟唱着这个名字,而他眼看着这四个字在青年手指下绽现,仿佛就听见那些凛冽剑鸣、铿锵风骨,穿越了经年的风霜,自岁月长河里溯流而来,簌簌落在耳边。那是一曲音韵,每个转折起伏都搅起心湖一圈涟漪。
那个本应随时光远逝的名字,本应活在传说中的人物……陵越却有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青年正是百余年前那名侠义无双、一剑光寒的少年英雄。况且……既然与云天青殊有渊源,自非凡辈。
如此一想,心下反而镇定不少。陵越睁眼看向百里屠苏,发现对方一双清冽瞳仁也正看着自己,想称一声“百里少侠”,却莫名地觉得唤不出口,百里屠苏已心领神会般开口道:“直呼名字即可。”
陵越点点头,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而想起百里屠苏先前所说之话,便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尊师既与家师是旧识,不知是何方高人?”
百里屠苏神情瞬时复杂起来,眉峰微蹙,似是深蕴了激荡情绪,眼神却是一片寒凉,又带些自苦般的无奈。片刻后方轻舒一口气,涩然道:“师尊名讳恕我不能相告。再者他……恐怕不愿再认我这个徒弟。”
陵越虽不明就里,但看他神色孤寒,不由得心中一动,“何出此言?”
“我因对昔日一位同门心怀愧疚,多年来一意孤行,违抗师命,累他担心挂怀,却……至今无颜再去见他。”百里屠苏一字一句道,“是为不孝。”
陵越听得心情沉重,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如何问起,该不该问起。沉默片刻后,只得轻叹一声,安慰道:“但凡误会,未必没有解开的一天。”
百里屠苏不再说话,只是看住陵越的一双眼,只见那眸中神采清明坦荡,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恍惚。目光渐渐像是放得远了,远得看见千里之外百年之前的,另一个人。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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