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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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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4节

屋里没有光亮,吴杰适应黑暗后,就见了床上蜷缩着的一团身影,卷着被子抖得厉害,吴杰忙上前点灯,将朱宸濠翻过来仔细查看,只见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的王爷锁眉闭眼地颤抖着,嘴里喃喃着不知所谓的话语,好似梦呓,却怎么都叫不醒。吴杰伸手捉了他手腕凝神切脉,发现并无异样后又俯身渡了口气给他,却依旧没有止住这战栗。吴杰无法,唯有宽衣上床将他搂进怀里。触到中衣时才发现朱宸濠背后都湿透了,吴杰替他抹去额上的汗,臂膀收得更紧了些,这才稍稍平复了他的痛苦。

看不清埋在胸前的那张脸,却摸得出那显而易见的消瘦,之前经过自己的调理那一头枯黄本已黑了许多,可如今却又暗淡无光,呼应着他这几日的郁郁寡欢。与他冷战了大半个与的吴杰一瞬间便后悔了。是自己自作多情在先,又何必迁怒于他?纵然身份高贵,也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便逃不过七情六欲,躲不开世俗的禁锢,这所谓娶亲,或也有着别种苦衷,既是决定守他一生,又何必苛责?

这般想着,吴杰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听着雨声,等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去,直到平稳而绵长的呼吸暖在心头。

朱宸濠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身上清清爽爽的,衣服也换过了,手脚被捂得发热。昨夜那持续不断的痛苦中,意识却还存着一份清明,依稀记得有谁抱着自己轻轻抚着,好似年幼时窝在已记不清面貌的娘亲怀里时的心安与满足。

这一日,小兔子照例窝在吴杰怀里边享受顺毛边背书,随后背着背着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忽然记起中秋那会儿吴杰说要带他去看“一点红”的承诺。吴杰听小家伙提,不禁笑道:“这时节已无一点红,不如下雪时日去,看群鹤舞雪的景致。”

小兔子被吊起了胃口,日日对着天空祈雪。似乎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没几日便下了场大雪,一夜间就没到了小腿肚。小兔子高兴坏了,兴致盎然地在被覆盖了银白的长春园里蹦来蹦去,吴杰怕他着凉,只能追着给他套衣服。

朱宸濠从圜殿处理完军务回来,正见了吴杰给小家伙戴帽子。那帽子两头尖,远看就像两只短小的兔耳,衬得冻得粉红的小脸愈加可爱。

“鄱阳湖!”小兔子蹦跶累了,停下来拉着吴杰袖子恳求。

吴杰将方领和下摆都镶着一圈兔毛的鹅黄罩甲给小兔子套上,看他两眼放光的模样,瞥一眼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

小兔子垂下头,掩不住的失望,吴杰便牵着他去尝新磨的芝麻粉。小兔子无精打采地吃到一半,就听一仆役进来道,王爷于端礼门外等候二人。

端礼门外,朱宸濠早已骑在马上等着,左右分别是指挥使张冲和仪卫张锦,后头一干仪卫浩浩荡荡地跟着。小兔子低声问吴杰:“父王要上哪儿?”

吴杰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笃定的笑。

待二人近了,朱宸濠也不多言,让张锦牵过一匹马到二人跟前。吴杰看了看那马,又看了看朱宸濠,很不识趣地将小兔子先托上去随后自己上了马将小兔子护在怀里。

小兔子的王爷爹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一声,一挥鞭策马先行。

张锦白了吴杰一眼,吴杰也只好紧跟兔子爹的身影拍马而上。

小兔子是第一次骑马,低头看马踏于雪上,抬头看飞鸟划过天际,一路上问个不停,吴杰耐心地一一解答,随后在拉近距离后冲着朱宸濠的背影嗅了嗅,小兔子也学着嗅了嗅,却是什么都没闻到。

“吴太医在闻什么?”小兔子歪着脑袋问。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醋味。”

☆、第十七章匪徒

别扭的宁王大人是不会承认他在吃醋的。

小兔子起得早,颠簸了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待再醒来时,便见了远处与天相连的一座雪山。

“那什么山?”小兔子一共也没出过几次王府,见了如此气势恢宏的峻峰自是兴奋不已。

“你瞧着似何物?”吴杰也望向那陡峭峥嵘。

小兔子仰着脑袋仔细看了许久:“覆钟。”

吴杰笑着替小兔子整了整衣襟:“那正是石钟山。”

小兔子眼睛一亮,他听闻江西有这么一座山,却从未亲眼见过,欣赏了片刻,忽又想到了什么,“啊”的一声兴奋地回过头来看着吴杰。吴杰知他明白了,揉了揉他冻红的小耳朵道:“不错,这石钟山正位于鄱阳湖东南岸。”

小兔子激动了,看看前头昂首挺胸的父王,又看看吴杰,吴杰点了点头。

燕王朱棣自夺取王位之后,便大大削减了藩王的权势,严密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身为宁王的朱宸濠哪怕要出王府,都需向长史刘卿报备,并答应带上一群不知混了多少耳目的仪卫。依朱宸濠的性子,肯为了朱孟宇的一时兴起而开这金口,是极为难得的。

“别瞧你父王平日里正颜厉色的,你总是他心尖儿上的。”

小兔子听了,只觉得心口一股暖意,好似那日被朱宸濠那样抱着。待靠得近些,便听了微风鼓浪,水石相击,声如洪钟。

“石钟山面临深潭,地势险要,扼扬子江及鄱阳湖,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乃兵家必争之地。”吴杰向小兔子讲解道,小兔子点头认真记下了。

一行人到达鄱阳湖入口处时,就见了水面上一群群亭亭玉立的鸟儿,正悠闲地啄着水里的鱼虾螺蚌,偶有几只抬头看一眼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站在离湖还有段距离的苔草群丛中,吴杰一一指着让小兔子辨识:

“正在飞的身白脚黑的是白琵鹭,腹白羽黑的是黑鹳,翅白颈灰黑斑的是大鸨,嘴下缀有皮囊的是鹈鹕……”

小兔子脖子转来转去,看得目不暇接,转而一指着几只飞向天际的鸟儿:“仙鹤?”

“仙鹤头上一点红,那是白鹤。”

小兔子“哦”了声,随即又对那总是两大带一小一同活动的白鹤感到好奇道:“白鹤都是举家出游的?”

吴杰搂过小兔子,视线转向令一旁正吃干醋的兔子爹:“我们不也是?”

始终沉默的宁王大人再是忍无可忍,一拂袖沉着脸往芦苇丛中去了。吴杰朝小兔子使了个眼色,小兔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跑到边偷听边翻白眼的张锦跟前说想让他陪着近距离地观赏白鹤。张锦紧记之前教训也学聪明了,保护朱宸濠的同时也顾忌自家王爷的面子,立刻便劝担任指挥使的哥哥张冲下令全体仪卫小跑到能透过芦苇隐约看清吴杰与朱宸濠身形但看不清脸的地方,随后陪着小兔子去看鸟。

吴杰默默赞赏了一番张锦的识趣,便缓缓踱到朱宸濠的身侧,自腰间摸出一物递过去:“王爷不喜摆生辰宴,这礼便提前送罢!”

朱宸濠板着脸瞥一眼,是块双面雕刻的白玉牌,玉牌呈脂白色,略泛淡青,细腻温润,不参杂色。玉牌的两面都雕着一只脚踏桂枝神灵活现的兔儿,而兔儿的眼则是一颗镶在玉中的相思豆。朱宸濠平生也无别的喜好,唯独对玉器情有独钟。此刻见了这方刻工精妙抛光细腻的温润美玉,便情不自禁地接过了,细细摩挲起来。

吴杰见朱宸濠神色缓和不少,便又自间解下一玉牌递到他跟前:“这对玉牌本出自同一白玉,只我这块略有些石花,便只能自己留着了。”

朱宸濠借着吴杰递来的手细细打量,见他那块玉果真有零星石花,不比自己手上这块剔透,却也是上好的藏品,然而看着看着朱宸濠便发现,吴杰的这块玉牌上刻的分明是一棵叶似斜卵圆的草,那草还开出一朵花,花心也镶着一颗相思豆……

“这草,名‘一点红’。”吴杰将自己那块玉牌靠在朱宸濠的玉牌边上,“合着便是——兔子喜吃窝边草。”

皮薄馅儿多的宁王大人明白自己又被吴杰言语轻薄后,颦眉就要发作,却被吴杰趁火打劫地自身后抱住了。这久违的熟悉的气息绕得朱宸濠有些恍惚。犹记得那一夜,正是身后之人带着熟悉气息的拥抱,令那往昔里最难熬的雨爷变得不再那么漫长。

这些时日的对峙,本以为是求之不得,却未料到他那避而不见与熟视无睹的冷淡,竟仿若在自己心上蒙了一层晦暗,看什么都暗淡无光,吃什么都食之无味。独处时偶尔心灰意冷,偶尔又心生怨愤,恨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清闲快活,却又霸占了他心中的一席之地……

眼前,白鹭几行,芦苇荡,飞成序。鹤鸣几声,雪初融,影成双。

身后那人于他耳畔轻声道:“你非娶亲不可?”

摇摆在跟前的芦苇,将湖水映雪搅得忽明忽暗。朱宸濠闭起眼,任凭吴杰将那玉牌系在他腰间,顺着穗子,却乱了心绪。

他是宁王,是与正德皇帝水火不容的藩王,这多年来的玉韫珠藏、韬光养晦,不过为又朝一日一雪前耻,无愧于父王临终的嘱托。

坐拥天下,并非他本意,可他已坐在一条断了舵的船上,船上载着世代宁王的基业,他无法调转船头,只能等着着这楼船靠岸或触礁。

无论是何种结局,这如鲠在喉的感情,注定是留不得的死胎。

这些话,即使他不说,吴杰也该知道,又何必计较他是否成婚?

吴杰等不到回答,心中骤然不安起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能软化铁石心肠的东西,正从被他怀抱的身子里悄悄溜走。他扳过他的身子,逼他对上自己的眼,却忽地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先他们一步发现状况的张冲、张锦俩兄弟已带着人马迎上去拦住了去路,朱孟宇则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与两人汇合在一处,后头便是鄱阳湖,在岸边的几人退无可退,唯有速速来到拴马处解了马沿着湖绕开这是非之地。

这边,那几十名骑马的壮汉停在了张锦跟前,为首的虬髯壮汉不耐烦地抓了抓巾下的乱发,拿刀一指张锦身后驮着包袱的几匹马:“抢!”

张冲一听只是来劫财的便稍稍松一口气,看对方架势应尚不知宁王身份,若放些水,让他们抢几匹马再猛追猛打,定会自行退去。然而自幼跟着朱宸濠的张锦却不这么以为,护主心切的他不等张冲下令便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那些个匪徒都是亡命之徒,一看张锦玩命地冲上来,也着实没客气,两帮人就此混战成一团。

张冲在一旁看着着急,怪弟弟莽撞的同时也只能配合着分散匪徒的注意。然而声东击西这招匪徒早便用惯了,趁着两兄弟脱不开身,几匹快马趁机超到前头,直奔湖畔而去。

临水而立的鸟儿们被惊得四处飞散,吴杰也听了匪徒方才的话,知他们要的只是离他们尚有些距离的那几匹马上的包袱,便在护卫的掩护下护着朱孟宇与朱宸濠纵马而去,可这岸边芦苇丛生,又没现成的路,马儿走得格外艰辛。那四名匪徒抢完马上包袱后恨恨骂娘,毕竟朱宸濠一行是出来游湖的,排场颇大,却都是便衣,也未带多少值钱的东西。其中一额上有疤的匪徒一扭头正见了芦苇丛中企图逃脱的几人,看朱宸濠与吴杰穿着得体,腰间还挂了宝剑玉器,立刻便动了心思,刀剑朝那儿一指,其余三人一甩鞭子便一同追了过去。

两名护卫暗道不妙,调转马头往回奔,打算拖延时间。

但他们这身板哪儿敌得过靠打家劫舍营生的彪形大汉,还无需另外两人动手,便被斩于马下。没了最后的庇护,吴杰与朱宸濠父子就暴露在了这群匪徒跟前。眼看着他们挥着刀追了上来,吴杰忽地将怀里的朱孟宇交到朱宸濠手中,抽了朱宸濠腰间佩剑,一鞭子打在他马上。朱宸濠的马本就比吴杰的好些,只朱宸濠迁就着才没走在前头。此刻这马受了惊,在朱宸濠怔愣之际便一路向前狂奔。

朱宸濠本能地护着朱孟宇压低身子伏在马上,再回头看时,正见了吴杰以剑硬挡住一击,而另一壮汉已绕到他身侧对着他右肩就是一刀。那样的距离朱宸濠根本听不见皮开肉绽的声响,只那一溜红洒在白得刺眼的雪里,格外触目惊心。

朱孟宇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在朱宸濠怀里挣着喊“吴太医!”,两名匪徒见吴杰已被砍了一刀,心知他抵不过,便挥鞭去追前头的朱宸濠父子。谁知刚出去没多远就见了手无寸铁的朱宸濠猛地调转马头冲了回来,俩匪徒怔愣的档儿朱宸濠已到了跟前。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一咬牙便举了刀向朱宸濠砍去。此时的吴杰早已力不从心,见了朱宸濠回来暗道不妙,也顾不得跟前两名大汉,转身将背后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朝着朱宸濠飞奔过去。奇怪的是身后那两名大汉并未趁此机会将他砍成肉泥,而是无所作为地看着他冲到朱宸濠跟前,替他挡下那一刀。

正在此时,就听了两股马蹄声包抄而来,那四人见了张冲张锦各自领着人马过来知道大势已去,扔下待宰的肥羊便打算冲出重围,可仍是被张锦堵住去路,唯有束手就擒。

张锦上前查看朱宸濠与朱孟宇,见他们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张冲带着被刀驾着脖子还不断嚷嚷的包括虬髯壮汉在内的几名匪徒向朱宸濠报了战况,朱宸濠点了点头,令张冲将这群匪类都带回去严加看管,随即便问张锦可有带止血的药,张锦看了眼血流不止但脸上仍波澜不惊的吴杰,乖乖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在吴杰手上撒了些粉末,随即撕了条布给他简单包扎了下。

回到府邸后,吴杰一沾床便睡了过去。朱孟宇叫了几声没叫醒,担心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朱宸濠边说着这点伤算什么便命人速速去请医官来。那老医官仔细看了看道吴杰伤得不深,只口子长,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是。朱孟宇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是在吴杰身旁守了一夜。

吴杰睡到翌日午时才转醒,见了眼睛红红的小兔子,心疼地搂过他安慰。这时候,典膳宋慕提着些自己托人买来的补品来看吴杰。吴杰感激地接过了,聊了几句便问起了朱宸濠,宋慕一叹道:“昨日那些个匪类,经张锦审问,供说是巡抚王哲命他们来索王爷性命!”

吴杰沉吟不语,宋慕道他不信,又续道:“听说还从那些人身上搜出五十几枚私铸的军印,正是王大人与匪类勾结的铁证!”

军印,自然是用来统领军队的,按照这个说法,尚无兵权的王哲便是要将江西的这些匪类收作他手下的私人武装,若被查实确有此事,按个谋反的罪名也是绰绰有余。

难怪朱宸濠无暇来探望,这等大事,自是要好好张罗的。

☆、第十八章迎亲

正德皇帝指着那一堆私铸的军印对方从教场回来的江彬道:“你瞧瞧。”

江彬早听说了王哲企图造反一事,扒拉扒拉那些个粗制滥造的军印,笑了笑,没说话。王哲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二品官有何理由募集一群乌合之众造反?

脱去厚重的棉甲,从正德皇帝埋首的奏章里翻出宁王朱宸濠与大臣们一边倒的严惩王哲的奏疏草草看了看:“杨首辅怎的说?”

正德皇帝茶碗一抖:“他也说要严办。”

江彬见怪不怪地接过内侍递来的手炉,坐在斜倚在铺了厚毡的榻上的正德皇帝边上。杨廷和这位被正德皇帝一手提拔的内阁首辅,总是能猜中正德皇帝的心思,并用他的手段另文官们坚信他所做的决定最有利于他们的利益。牺牲个巡抚,安抚受惊的宁王,自是最佳选择。

身为幕后指使的正德皇帝此时叹了口气道:“举朝上下,只一人劝我查清此事后再做定夺。”

江彬看了看正德皇帝递过来的奏章,署名乔宇。他还记得,这个古板、正直的陪都文官。

“但凡愿为百姓做些事的,先得学会这中庸之道,过刚易折……”正德皇帝耷拉着眼皮望着窗外的夜色,“他方上任,便上疏言朱宸濠有二心,被朱宸濠布的眼线逮个正着,下了套,落得非除不可的下场。”

江彬当然也知道,这一局是朱宸濠的试探,不可打草惊蛇,便唯有牺牲这颗棋子。

“去看看吧……”正德皇帝说着疲惫地合上了眼。

翌日,江西巡抚王哲便被以谋反罪名收入诏狱。

所谓诏狱,乃是由直接听命于正德皇帝的锦衣卫所掌管的监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其臭名昭著已远远超越了刑部的天牢,成为当今朝官们最为恐惧的场所。进去的,很少有出来的,出来的,也很少有完整的。光诏狱的刑法就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

王哲被锦衣卫带入诏狱时面容平静,问什么都是沉默以对。被正德皇帝冷落但依旧掌锦衣卫事、典诏狱的钱宁哪儿受得了这般轻蔑,翻着花样严刑拷打。王哲被行刑前,来看他的有两人,一是江彬,一是乔宇。

江彬给王哲带了正德皇帝的口谕,道定会好生安顿他的家人,来日为他翻案,追封爵位,赐其子嗣免死铁券,永享荣华富贵。都是聪明人,不必点破。王哲枉死,并非没有不甘,但不甘又能如何?正德皇帝赐他如此殊荣,祖上沾光,该谢恩才是……

江彬看着苦笑的王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自禁地想起王守仁问他的那些话。沉思间出了诏狱,正遇上告假前来探望王哲的乔宇。乔宇事先未贿赂钱宁,便被拦在外头赏雪。见江彬出来,他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成往常模样,对江彬一揖。江彬回了个礼,想起徐霖曾和他说过,乔宇家境算不得穷苦,但绝不富裕,一家老小省吃俭用都指望着他考取功名后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然明朝俸禄低薄,乔宇又不屑于那些个压榨百姓或附炎趋势的生财之道,如今虽为二品官,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哪来的闲钱行贿?

雪中立得笔直的乔宇,内着圆领衫,头戴四方巾,能御寒的也只外头一件过于宽松的棉罩甲,一看便是自家妇人缝制的,不比裁缝做的合身。天上露了个茸茸的日头,雪化的时候最是寒冷。一阵风过,枯枝下冻得两颊通红的乔尚书身形微微颤了颤,江彬便想起呵着白气苦笑的王哲,想起为他留着羊羔酒等他回去的王继……

钱宁与江彬有仇,但与钱无仇,收了银子照样办事,远道而来的乔尚书终于得偿所愿。

翌日,始终未认罪的王哲便因酷刑死于狱中,他的家人来诏狱收尸,哭得死去活来。

乔宇陪着王哲家人送王哲尸骨回家乡前,特意来向江彬拜别。

两人处了半柱香的功夫,乔宇只说了几句,一是感谢江彬的倾囊相助,银子日后他必定会还的,二是邀江彬年后去南京,一同拜会已升任吏部尚书的王琼。江彬听了不禁有些意外,想来乔宇这般的严谨是不至于提这般贸然的要求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王琼本人的授意。

说起这位王琼,江彬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正的脸与治水的功绩。毕竟王琼在朝中从不拉党结派,除了乔宇,也无其他亲近之人,推荐王守仁也只因他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如今,这位行事低调的王琼竟要主动结交他?正纳闷,就见正德皇帝一脸兴奋地埋进来道:“快!收拾收拾!”

“皇上又要巡幸?”

正德皇帝“啧”了,一口喝干江彬手边的凉茶:“去给宁王主婚。”

连正德皇帝都亲自来了,那些个江西地方官以及京官自然也备足了礼前来道贺。

一夜间,江西变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在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告庙后,宁王朱宸濠终于于事先选好的良辰吉日出门迎亲。凌晨,朱宸濠乘着轿子出了宁王府,迎亲的队伍蔚为壮观,拐个弯都瞧不见尾。前头依仗,后头乐队,四名壮汉抬着的红绸帷子上金线绣着丹凤朝阳的彩轿,羡煞了未出阁的姑娘。南昌的百姓早得知宁王今日迎亲的消息,纷纷夹道观望。男女老少边议论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边去接那些个迎亲队伍里喜娘们抛出的糖果酥饼。

正德皇帝和江彬早在山上的土匪窝候着了,正德皇帝边磕瓜子边看被他抓来的主婚人——礼部右侍郎李逊学指挥操办。靠劫掠为生的吴十三一家老小十几口边听李逊学反复讲解待会儿的礼仪步骤,边抖得筛谷似的。一辈子也就抢过几个芝麻官,这回一来就来个天下第一的皇帝,能不受宠若惊吗?

江彬看看眯着眼笑得弥勒似的正德皇帝,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估计此时内阁那群老狐狸正优哉游哉地草拟着自己挑唆皇帝涉嫌的罪名吧?

正德皇帝嗑完半斤瓜子时,终于有人通报道宁王那浩浩荡荡地迎亲队伍已到了山下。这山本就是吴家人藏匿之地,没什么招摇的大路,朱宸濠那壮观的迎亲队伍必须派几人在前头砍树开路才能勉强通过,于是耽误了大半个时辰。早换上朝服立于西阶下等候的李逊学远远见了仪仗队和满头大汗的轿夫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宁王朱宸濠下了轿子,整了整圆领袍子与头上别着花的纱冠,神色略有些疲惫,但仍按部就班地听从引者的指示,面西立于大门之东。同样立于门东的傧者高声道:“敢请事。”

朱宸濠道:“某奉制亲迎。”

傧者入告,主婚李逊学与吴瓶儿的父亲吴十三方出迎于大门外,朝朱宸濠拜了两拜。朱宸濠中规中矩地答拜后,引者导其入门。一进门,朱宸濠便见了嗑瓜子的正德皇帝与他身旁的江彬,朱宸濠别过脸去,用眼角余光表达了一下对于这位“昏君”的不屑,便跟着引者一路来到阁门前。

正德皇帝笑了笑,兴致甚好。

“奠——雁——”引者声如洪钟地唱。

一旁跟随朱宸濠而来的张锦便托着一只搁在盘里被困了脚的大雁行至前。朱宸濠接过了,双手奉于李逊学,李逊学跪下接过后,向左右展示,并将大雁交给一旁侍女。大雁配偶终身唯其一,故而奠雁也象征着夫妻俩从一而终。

正德皇帝看到此处,动情地问身旁的江彬道:“江彬,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也曾于太液池旁送过你一只大雁!”

“不错。”江彬追忆道,“滋味尚可。”

正德皇帝闭嘴了。

朱宸濠再拜时,吴瓶儿的母亲已立于阁门外,待朱宸濠起身,傅姆便引着精心打扮的吴瓶儿出来,立于其母身侧。正德皇帝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番那着圆领衫披霞帔头戴凤冠的吴瓶儿,压低声音对江彬道:“你瞧,这吴十三抢了个婆娘,为他生了个如此水灵的女儿。我抢了个二奶,他却只为我生了颗痔疮……”

江彬只当没听见。

此时,吴十三老泪纵横地对吴瓶儿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吴瓶儿的母亲含泪对吴瓶儿道:“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随后吴小姐便在傅姆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外,在娘家人震天响的哭声中乘上了彩轿。一行人又按着原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回到宁王府,正德皇帝则与江彬挤在头都抬不起来的同一轿子里自顾自地说着哪种滋味的大雁更易入口,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宁王身上:“小时候我这表弟圆滚滚的,我一推,他就从大殿台阶上滚了下去……”

江彬依旧当没听着。

轿子终于停下后,正德皇帝与江彬被请到宁王府的存心殿小憩,朱宸濠则携吴瓶儿至承运殿行礼。

被打扮得粉嘟嘟的小兔子本还不知今日这般热闹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见到父王带着位美貌的新娘回来,方扁了扁嘴,往吴杰身边靠。吴杰握住他的小手,沉默地看着朱宸濠与吴瓶儿在布置得喜庆的新房里行合卺之礼。合卺原是将葫芦一剖为二,以瓢之柄相连,用以盛酒,夫妻共饮,以示从此合二为一。本朝虽仍沿用此名,却已将葫芦改为了合卺杯。此刻,朱宸濠与吴瓶儿手中这合卺杯,实为两杯相连,中通一道,酒入其中,两杯皆满。两人共饮这一杯酒后,朱宸濠与吴瓶儿来到内殿外,等候正德皇帝接受朝见。

须臾,换上衮服的正德皇帝升座,司闺导吴瓶儿入殿内,二拜后,她自西阶来到正德皇帝跟前,宫人捧枣栗盘,至御座前献于吴瓶儿。吴瓶儿将那盘枣栗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正德皇帝跟前的案几上,便又退回原位,拜了两拜。之后便是盥馈,也就是正德皇帝所说的洗手吃饭,共牢而食也象征夫妻俩一辈子同甘共苦。行完盥馈礼,朱宸濠换上皮弁服,吴瓶儿换上翟衣,再至正德皇帝跟前,行四拜礼。之后便是共拜宗庙,参见诸亲,大宴来宾。

吴杰酒喝到一半,便借故出去了,坐在御风亭里吹冷风。被嘱咐早些睡下的小兔子披散着头发找到吴杰,爬呀爬地爬到他膝头,坐在他腿上陪着。吴杰将善解人意的小兔子裹进怀里:“你父王娶亲,你怎的苦着张脸?”

小兔子不说话,低头数被梅枝的影。

“中秋那会儿,见别家孩子都有娘亲陪着,不羡慕?”

小兔子摇头:“我有吴太医。”

吴杰苦笑了下,想想小兔子这年纪,也无法明白他话里意思。再说小兔子的母亲是难产死的,王府里又无女眷,他自然对母亲这个字眼没什么认识。

“你父王娶亲,定也是为你着想。”吴杰顺着小兔子的毛道,“今日你见到的凤冠霞帔的女子,定会好好待你。”

敏感的小兔子扭头拽住吴杰的衣襟道:“吴太医要走?”

吴杰愣了愣,随即握住小兔子的手道:“哪有狐狸和兔子养在一处的?狐狸生来便是要吃兔子的……他舍不得,便只能饿死……”

小兔子一扁嘴,将头埋在吴杰胸口闷声道:“吴太医莫走!我给狐狸吃!”

吴杰被这童年无忌逗笑了,随即又心酸道:“你尚年幼……”

尚不解情为何物。

小兔子摇摇头,急切道:“日后我定多吃萝卜,长得白白胖胖的……”抬起通红的眼,“比父王还好吃!”

“噗——”

抱着小兔子的吴太医扭过头,就见了在一旁矮树丛里笑得满地打滚的正德皇帝和望着月亮淡淡忧伤的江彬。

☆、第十九章宁王妃

吴杰沉默片刻,抱起小兔子带他回房睡觉。正德皇帝也不追,扶着笑酸的腰在亭子里霸占着被坐热的长椅,优哉游哉地拉着江彬闲聊。大半个时辰后,将“储备粮”安顿好的吴杰又转了回来。正德皇帝收回搁江彬腿上的毛手,江彬知趣地起身走了。

“何时回来?”

吴杰坐到对面凉透的石凳上:“再过些时日。”

“你这又是何必?”正德皇帝循循善诱道,“娶都娶过门了,还待如何?”

吴杰轻叩石桌不语,正德皇帝摇头叹道:“从前我怎不知你这般优柔寡断?”

“从前皇上只顾着对一人优柔寡断。”

正德皇帝胡子一抖:“坐那儿不凉吗?”随后拍了拍自己大腿。

吴杰瞥了眼面无表情地端着个浅降彩托盘回来的江彬。那托盘上搁着金温锅、金箭壶、金托玉酒注、金托玉爵,月光下泛着如梦似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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