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12节
乔家香案上,搁着果、枣、西瓜、糕饼,红烛高燃,妇人们按辈分拜了月,男子则不必拜。切了团圆饼,人手一块边吃边赏月。乔父虽为家主,却始终未置一词,坐了会儿便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回房去了。余下的都抱着自家孩子唠家常,江彬听着才得知乔宇家原先还有好些个祖传的家什摆设,都为给乔宇读书而变卖了,忙安慰道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众人附和着,这才又热闹起来。
乔宇似并未在意哥嫂谈到他,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到几个侄儿眼饧骨软,众人才向乔母回了话,各自散去。
江彬记着与乔宇之约,在装作回房后绕了个圈仍等在院中。乔宇片刻后提了个食盒打了个灯笼过来,江彬便跟着他往外走。乔宇说是要他陪着去见一人,江彬以为是哪家亲戚,便一口答应了。可走着走着,竟是出了村,路越来越窄,抬头跟前已见了几座山的轮廓,难不成这亲戚住在山上?
又行了十几里,当真上了山路。乔宇折了树枝给江彬借力,自己则在前头引路。行至山腹,乔宇尚未停下步子,江彬一抬头,借着月色正见上头一座书院坐西朝东背山面谷地立着,灵光乍现,才忆起这便是名噪一时的冠山书院了!
然而乔宇并未带江彬去书院,而是来到了资福寺。资福寺曾毁于战乱,几度重修,如今香火复盛。寺前一颗参天老槐竟是将月光遮得只剩了一地细小的光斑,风一吹便随着树地摇曳而舞如流萤。
寺旁一池清泉,落叶浮于水中,点缀在月的倒影间。乔宇带着江彬绕到寺后,那里长着颗四季常绿的相思树,树旁竖着一块墓碑,上书“乔宇原配狐氏之墓”。
☆、第六十七章冠山恋狐
狐氏……
这小小一个坟冢,埋的是乔宇的那位狐妻。
乔宇跪在那显然平日里时常打理的坟冢前,将食盒里一碟碟放置在墓前。都是糕点夹饼麻糖之类的点心,还有一盘刚摘下的胖嘟嘟的小茄子。没纸钱,也无酒,似乎简简单单地放几盘贡品,便是祭奠的全部……
乔宇对着那墓又跪了片刻,中秋的月圆得诡异,江彬抬起头,仿佛能看到醉心于仙道的吴刚还不断抡斧伐着那一株随砍随合的月桂。
这或许便是一个关于嗔痴的隐喻,天人永隔,却驾驭不住那无止尽的惯性的思念,或许是因为染着于五欲之境的贪恋,也或许是因为始终伐不尽那扎根在心上的月桂。
池水一荡,江彬方收回目光,乔宇正用袖子擦拭着墓碑上阴刻的碑文。
“江大人可觉着晦气?”
今日是仲秋,是合家团圆之夜,乔宇却带他来此,见他那只出现在谣传里的亡妻……晦气是没有的,江彬只觉着心中升起一股凄凉与忐忑。凄凉,是因了此情此景,忐忑,是因了此人此举。
乔宇这样中规中矩的性子,是不会贸然带一个外人来祭奠这位身份特殊的亡妻的。江彬猜想,乔宇定会在祭扫后对他说一番话,解开自己的一些疑惑。
果不其然,乔宇收回手后,望着那墓碑道出一段过往。
乔宇家中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后来没落了,家中只他这一脉香火,便是倾力栽培,卖了好些个祖传家当供他在冠山书院读书。乔宇不负重望,悬梁刺股,寒窗十载,同时,在书院结识了当时已是举人的王琼以及风流才子徐霖。
从洪水村到冠山书院要走上百里路,路上耗费时日甚多,于是乔宇在二位友人的相助下,于冠山半山腰造了间小屋暂且住下。
初春下着绵绵细雨,乔宇从书院回来,脱蓑衣时却发现背后扒着只红毛狐狸。
狐狸跳下地,用爪子抹了把脸上水渍道:“本仙前世欠你一段姻缘,今生便托胎为狐,伴你苦读,待你考上功名,便是了却尘缘之时。”
乔宇怔怔地望着狐狸半晌,搜罗着记忆中曾阅览过的仅有的一本神怪志《搜神记》中关于妖物的故事。狐狸看他那模样,心里偷笑着一甩尾巴,炉子生了火,烧得煤炭通红,满室温暖敞亮。自此,乔宇那堆满书的小茅屋里便多了只蹭吃蹭喝唧唧歪歪的狐狸。
入夏,狐狸给乔宇采果子抓小鱼吃,知了叫得人心烦,屋里的狐狸更是口中一刻不停,一炷香功夫才翻上一页的乔宇终于有些耐不住,皱眉道一声“狐兄……”
狐狸不乐意了,一甩尾巴走了。乔宇不禁有些担心,山上山下找了个遍都没找着,之后捧着书却连一页都看不进了。
七日后,乔宇方躺下便听窗下动静,起身就见狐狸呼哧呼哧地用藤蔓拖着一大块冰趴在窗棱上喘气:“也不知留个门!”狐狸喃喃抱怨。
原来狐狸这几日去昆仑山撬了块□回来,那玄冰入夏亦化得极慢,乔宇向寺院借了口缸盛着,屋里霎时凉爽不少。狐狸里里外外跳了几回,甚为满意,这才倒在乔宇身旁睡了,这一睡便又是七日……
狐狸醒后见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的乔宇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甩甩尾巴不屑道:“耗了些法力罢了,去去,看你的书去!”说着翻了个身,心却突突地跳。
守了他七天的乔宇这才松了口气,拿出徐霖送的糕点孝敬。狐狸吃得满嘴粉渣便又开始绕着乔宇唠叨,什么资福寺重修了估计香火会旺些什么徐霖琴弹得不错和我一故友有些相似什么你们书院那些个纨绔子弟将来必定没你出息……
乔宇听着只是笑,偶尔搭上两句,书便又翻过一页。
狐狸爱干净,却不爱洗澡,乔宇看他终日舔啊舔的,便抱着他去河边洗澡,狐狸往往要扑腾得乔宇也湿了一身这才罢休。洗完好脾气的乔宇便在太阳下捧着本书陪狐狸晒毛,两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秋日里,两人一同种的茄子结出一小截紫,兴奋得狐狸嗷嗷叫,可惜茄子生了虫,终是枯萎成皱巴巴的一团,狐狸耷拉着尾巴扒拉着黄叶,乔宇将他抱到怀里:“日后辟块地,年年种。”
于是狐狸漆黑的眸子亮了,映出乔宇温和的面容。
冬日里,狐狸去山里拉了好些个煤炭回来,随即以“恐你畏寒”为由,名正言顺地钻进乔宇被窝,趴在他胸口过夜。
狐狸睡前也爱絮絮叨叨半日,那夜,说着说着乔宇便睡了过去,狐狸探着毛茸茸的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他的睡颜,心道若能化作人形,与他相依相偎相伴一生,那该有多好……
那一夜之后,狐狸又一声不吭地没了踪影,这回乔宇不急了,只是甚为挂念。狐狸不在的日子里,乔宇去给大户人家写字作画,赚来的钱则都买了麻糖糕饼,一袋袋封好,等着狐狸回来……
冬去春来,乔宇过完年匆匆赶回来,推开木门,见到的却是位眉目疏朗的红衣公子。
那公子“唰”地开了折扇,摇得满面春风:“鄙人姓胡,途经此处,敢问公子……”
话未完,便被“公子”顺了把没藏仔细的尾巴:“麻糖在柜里,吃慢些,仔细牙……”
红衣公子愣了许久,方埋怨“你这不解风情的书生”,遂取出柜里的油纸包捻一块麻糖塞进嘴里,两眼却已微红……
再后来,冠山书院的都知了乔宇多了位形影不离的话唠亲戚。
再后来,乔宇修葺了小屋,在屋后辟了块菜地种了好些茄子。
再后来,狐狸洗完澡湿漉漉地望着一地月光支支吾吾道:“希大,你匀我些阳气可好?”
☆、第六十八章匀氧气
看乔宇愣在那儿半晌不答,狐狸酝酿许久终于鼓起的勇气渐渐干瘪下去:“我就这么一说……”
继而扭过头想开了窗吹吹夜风打消这痴心妄想的念头,却被带着熟悉气息的直裰罩住头脸,轻轻摩挲着湿发。
乔宇动作温柔,神色如常。月色洒在狐狸低垂的眼帘上,睫羽上星星点点,连带着眸光也盈盈如水。
渐渐的,手隔着衣物停在狐狸耳侧,乔宇低头吻上那紧抿的唇,狐狸霎时眼睁得滚圆。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唇贴着唇的摩挲,但就是这样浅尝则止的蜻蜓点水,也令狐狸心神荡漾沉醉其中。
狐狸拽住乔宇衣领狠狠回吻,牙磕着牙,却舍不得后退半步。都说狐狸成精最是摄人心魂,可跟前这狐狸青涩且莽撞,半点蛊惑的伎俩全无,却教乔宇弥足深陷。
分开时,两人眼中倒影着喘息的彼此,狐狸忽觉一股酸涩翻涌上来,仿佛熬过无数个严冬终于守到春暖开花。
乔宇见狐狸红了眼眶,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将他湿漉漉的额发抚到身后,再次吻了下去。
动情间,狐狸抽了乔宇的簪,一头墨色披散下来,与狐狸的青丝纠缠在一处,狐狸捻起两人鬓发,挽了个松散的发结。乔宇吻着狐狸的鼻尖,覆上他的手,握在胸口。
万物都在这寂静的春夜中悄悄酝酿着蓬勃的生机,谁都未料到那个雨夜的萍水相逢会在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处中酿成难分难解的情愫,扎根在彼此心间日夜疯长直至开花结果。
衣衫尽落,初尝情事的二人皆是难以自持。狐狸迎合着乔宇的煽风点火,偶尔泻出一两声低吟,当真是蛊惑人心。
“我……毕竟是妖……”狐狸喘息着在乔宇耳畔道。人妖殊途,难免顾虑重重。
乔宇抚着他紧绷的背:“百年于你不过过眼云烟,待我垂垂老矣,必不会多作纠缠……”
狐狸听乔宇误会他意思不免着急道:“我怎是那些只看皮囊的俗物?我只怕哪日你悔了……”
话未完便闷哼一声。狐狸骤然发现,本该矜持的书生乔宇比他可狡猾多了。
狐狸疼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吭地死搂着乔宇颈项。他想,这百年修行换一人真心相待,当真是死而无憾。
待狐狸被乔宇清理干净重新抱回怀里时,已是困得厉害。可两情相悦的欣喜令他一时无法入眠,窝在乔宇怀里絮絮叨叨。
乔宇替他掖紧被子,下巴搁在他肩上时不时应上一句,心里则想着明日一早下山买只老母鸡给狐狸熬粥,随后替狐狸洗个澡再修修指甲,再在园子里种些狐狸爱吃的芋头……
狐狸说了许久,忽地顿了顿,有些犹豫道:“之前那些说辞都是诓你的……”乔宇轻轻按着狐狸的腰际,并未吭声。
☆、第六十九章出嫁从夫
狐狸当他心中不悦,万分内疚地继续道:“说前世欠你姻缘是假,说匀阳气也是假……我不过是后山一只修炼百年的狐妖,每日见你经过,看你救被书童打落的雀儿,放走被捕兽夹困住的兔子……我想,你定与那些寻常书生不同……故而……故而……”故而编了段谎话,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乔宇听罢,竟是笑了:“我知道。”
狐狸一怔,扭过半张脸,乔宇贴着他微烫的脸颊缓缓道:“每日经过那处,我总见一红狐探头探脑张望。那次雨中我险些滑下山坡,是你断了树替我挡了一段……我想,你定与那些寻常狐狸不同……”他摩挲着狐狸的手掌。
狐狸脸红了,他着实未料到他那笨拙的试探早便露了马脚,也未料到乔宇竟是早知他这番心意……
静默片刻,狐狸转过身,晶亮亮的眸子望进乔宇眼里:“待你考取功名,可会带我上京城?”
乔宇抚着狐狸背:“出嫁从夫。”
狐狸听罢又羞又喜,嘴上却仍不依不饶道:“怎的是我从你……”
乔宇神色如常,手却自脊背下滑,狐狸霎时脸涨得通红,嘟囔几句便不再纠缠,转而兴奋道:“听闻京城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光是那鸡,便有千百种吃法……”
乔宇听狐狸念叨个没完,想着将来若真光耀门楣,必定带狐狸览遍山明水秀吃遍山珍海味。待百年后,与狐狸约定于冠山等候,转世投胎再来寻他,生生世世结为连理,再不承那相思之苦……
冠山恋狐的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
江彬无从知晓,之后究竟生了怎样的变故才使得这一对天人永隔。故事里的乔宇,如此陌生,与如今不苟言笑、诸事谨慎的乔尚书判若两人。或许那狐妖带走了乔宇的几缕魂魄,使得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因那无望的痴念而活得心力交瘁。
此时的乔宇依旧静静跪着,不知究竟想借这“往事”传达什么,又或者,这不过是他凭吊时的喃喃自语。
☆、第七十章请君入瓮
乔宇似乎当真只是想寻人陪他祭奠“亡妻”,下山后对此事只字未提,谢过江彬便回房去了,可怜江彬因此一夜无眠。
翌日,便要启程离开,江彬起身穿戴整齐与乔宇一同向其父母拜别。乔母红了眼眶,也顾不得江彬在场,絮絮叨叨地拉着儿子嘱咐了好一番,只盼过年乔宇早些回来。乔父倒始终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只说了几句民为贵、君为轻的大道理,别无他话。
乔宇再次拜了,在亲朋邻里的簇拥下与江彬上了马车。回去的一路,倒不怎么赶,乔宇似乎刻意放缓了步调,也不知是他想散心,还是迁就心事重重的江彬。绕过鄱阳湖,入得桃树镇,便在此歇了,明日再赶路。
两人投了一户农家,翌日一早,备足了干粮,又颠簸半日,在南京城外歇息片刻,却听茶馆里歇脚的几位儒生道:“阳明先生当初因了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如今却又擢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和江西事辑……端的是此一时彼一时!”
“阳明先生德高望重,自是不当埋没,只皇上此时提拔,用意何在?”
“明里说是剿匪,可谁又知道?”
江彬在一旁听了,想起前段时日乔宇私下见王守仁之父王华,王勋又得密诏……正德皇帝向来深谋远虑,当年召见王守仁彻夜“论道”却不见重用,如今方擢升了,却又与江西沾边……
正想着,身旁乔宇已要起身付账,江彬忙抢在他前头,这事便搁下了。
乔宇府上的都已省亲回来,望微见了江彬使劲摇尾巴。江彬一把抱起他,搂在怀里摸了又摸,遂又取了沿路买的糕点喂他。乔宇探过身来摸了摸望微脑袋,片刻后胡管事耳语几句,乔宇便又换了身衣裳匆匆出门去了。
江彬想着之前在茶馆听来的话,越想越不安,趁机入了乔宇书房。果不其然,在书架上不起眼的一本曲集里找到张信笺,那信虽无落款,字迹江彬却认得。
淑芬在信中长篇累牍,江彬却看得心惊肉跳。原来之前所说的西行都司卫所军事和蒙古人私自贸易一事不过其中一桩,另有与倭人、葡萄牙人海上贸易等事。这之中所得,一部分归了南京那些个年纪轻轻不甘屈居人下的官员,另一部分则通过沿海之地流往京城,入得好些个达官贵人的腰包。而剩下的白银,则被藏于京城与南京供货给“天下第一酒楼”的几处茶叶铺子内,而这茶叶铺子的主人,正是徐霖当年引荐给江彬的茶商——吕携。
当初与吕携的偶遇太巧合了些,江彬并不是没怀疑过,只吕携苦心经营人脉,并冒如此风险大肆敛财为的又是什么?徐霖当初引荐吕携,是否也是这局的一环?
这般思量着,便未注意到身后动静,直到听了脚步声,方回过头来。
乔宇带上了门,与江彬在幽暗中对视片刻,方上前取过他手中曲集,抚平翘起的页角。
“望江大人莫涉足此事。”许久后,只这么一句。
“吕携等人富可敌国,那些白银将流往何处,乔尚书只作不知?”
乔宇默然。
☆、第七十一章重蹈覆辙
“之前遣我去查赖恩一事,也不过此中一环。如今按兵不动,是尚未到收网之时?”
乔宇“啪”地合上书,一双眼定定望着江彬。那眼神,竟带着股穷途末路的执拗。
江彬怔愣之时,又见他起身从纸镇底下掏空之处取出一折了又折的纸张。接过打开了,是正德皇帝的字迹,还盖了御印。
“若有执意追查者,遣往云南武定府安置,呈此信自有接应。”
江彬猛地拽紧那纸,手指在袖下微微颤抖:“好得很!”
这分明便是为他而备的网开一面的“后路”,好似他当真是被养在深宫中的雀儿,百无一用,徒有其表。
愤愤然走到门口,一脚刚踏出半步,便又被不知哪儿冒出的几名守卫恭恭敬敬地“请”了回去。
自欺欺人,当真是自欺欺人。不过是只心比天高的孙猴子,竟妄图翻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蝼蚁,不过蜉蝣,何来过问之权?
回身时,又见了乔宇,依旧不卑不亢的模样,站在他身后,阴魂不散。
半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由远及近的雷声,宛如沙场上的战鼓,一声声催着,却已注定了殊途同归的杀戮。
“先调孙遂前往江西,后召王勋进京,又擢升阳明先生……若说平贼,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难怪近日消息全无,耳目该是早为你等剔除尽了?”
乔宇笼袖站着,仍是不言不语,好似江彬那番咄咄逼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对峙许久,江彬忽地都想明白了。
马昂死无对证,却偏偏让他知道了马苒的下落。李东阳固然念旧情,但又怎会明目张胆地将细作之妹藏于府上?这根本就是请君入瓮的招数,只当时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未看清那人真正的意图——他要支走他,不惜一切。
可比牺牲百姓性命换得出征借口更令他无法容忍的,会是怎样的阴谋?
“吕携的身份,我只查到些蛛丝马迹,但他与刘卿脱不了干系……”江彬盯着乔宇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谋反,你们要宁王谋反?”
还记得那清高的王爷,在月下一字一句道:“若重蹈覆辙,必是只为一人。”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江彬拽住乔宇胳膊:“吴太医身在何处?”
☆、第七十二章斗转星移
是年,宁王朱宸濠于惠民门外,杀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革正德年号,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以王纶为兵部尚书,集众号称十万,并发檄各地,指斥朝廷。
乔宇每日早出晚归,眉宇间凝着沉重,尽管他沉默寡言,江彬依旧能从这戒备森严中猜出些端倪。其实心里明白,软禁必定是正德皇帝的命令,不该迁怒乔宇,可原本以为会将“冠山恋狐”之事说与他的乔宇,该是能交心之人,但到头来,他仍是做他那忠心耿耿的贤臣。
夜凉如水,辗转难眠,江彬站院里看漫天星斗。
儿时,江梓卿抱他在怀,指给他看二十八宿对应的四象,又讲些从未出现在典故里的谣传。
“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刚正不阿,在天庭,唯独文曲星君常寻他下棋,闲来作伴。火德荧惑星君向来与文曲星君亲厚,见他与武曲交好,心生不满,恰巧玉帝要荧惑星君下凡历劫,荧惑星君便说要文曲星君下凡助他,哪料文曲又荐了武曲,二人去南斗星君处取人间佩戴的脸谱时因了匆忙竟拿错了。文曲戴了武曲的武将脸谱,而武曲却戴了文曲的文士脸谱,荧惑星君在人间做那九五之尊,并无仙家记忆,唯独记着要等个文士。故而初见戴错了脸谱的武曲星君便生出些妄念来,做了好些个荒唐事,甚至冤死了武曲……武曲、文曲回天庭后,依旧记着人间事,与荧惑星君再无往来。”
江彬瞌睡间听了这段,并未往心里去,如今却忽地忆起。想起当时与杨廷和在茶馆里听的说书,分明说的是赤脚大仙,怎的到了江梓卿这边,下凡的却是荧惑星君?也罢,不过民间讹传。只从前不信的,听了乔宇那恋狐之事后,又生出些疑窦来。若这一生起落都逃不过“命格”二字,如今这些个执念,岂不都是虚妄?
康陵中,那人也道,先他而去是“命数”,那语气笃定,神色悲凉,令人生出无端的烦躁。开启康陵密道的司南佩与藏了他断袖的扇袋,一同解下了,却仍坠在心上,沉甸甸地牵扯出无尽的苦痛。
斗转星移,何时能休?
江彬叹了口气,想回屋,转身时却见了乔宇。他披头散发,无声无息地站在,形如鬼魅。
江彬料定方才伤春悲秋的神情都落了他眼里,心中不悦,语气便凉得很:“桥尚书宽心,这般戒备,我插翅难飞。”
乔宇垂下头,一头黑发遮了他脸面,带出些格格不入的恭顺:“我明日便要启程……”
江彬却不接这话,无足轻重,多说无益。
乔宇见江彬只冷冷瞧着,心中苦涩,沉默许久后道:“宁王仅一日便攻陷九江,如今已临安庆。”
江彬心下纳罕,安庆下游便是金陵,若朱宸濠攻占安庆,金陵岂不如若囊中探物?之前因了吴杰调和,朱宸濠早遣散了那些个地痞、匪徒,如今又是何处募来的兵力?若非有人相助,那必是借着吕携、刘卿敛来的横财散尽千金换来的,这等乌合之众,又能撑到几时?当真是玉石俱焚。
“兵临安庆又如何?皇上策无遗算,自是等着这瓮中之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真有贰心,江大人不知?”
江彬难得听乔宇这般维护,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不过穷兵黩武、民不聊生,斩草除根还怕寻不着由头?”
一片静默中,伏在草丛中的秋虫鸣了几声,嘶哑而凄楚,仿若穷途末路。
乔宇垂了眼,不再争辩,转而压低声音道:“望微已送至府外,若它回来,还望江大人留心。”
江彬一愣,还未参透那话里意思,乔宇却已转身离去。那背影,如初见般透着浓重的落寞,如一点墨,在夜色中晕开,无从分辨他轮廓。
☆、第七十三章王家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