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作者:celiacici
第17节
“当初你砸的这棋盘。”他终于开了口。
“怎是我砸的?那些不都是‘叔父’编排的……”
“历劫之前,因我说了他的不是,你一气之下便砸了它。”
江彬这才明白,跟前人说的原非此世。想起先前,江梓卿说与他的文曲、武曲之事,又忆起杨廷和带他去茶馆听的那段包拯与狄青的说书,心下陡然一震。
“他错将你当了我,你却着了心魔。”杨廷和扯开忽地被定了身形无法动弹的江彬的衣襟,探进去一只冰冷的手,“而我——又何尝不是?”
☆、第一百章狐妻
那游走在心上的手,若吐着信子的蛇。动弹不得的江彬把眼往下一瞧,就见那惨白的五指已没入胸口,可不知他被施了什么法,竟不觉着疼,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像只吸血的蚂蝗,贪婪地游走在肌肤之下。
须臾,他五指一收,拽出一物来,那是颗荧荧通透的珠儿。那珠儿被掏出胸口的瞬间,江彬耳畔响起一阵刺耳的凄厉,分辨不出是人是兽,一声声直叫得肝肠寸断,却渐渐羸弱下去,气若游丝间才听清那气喘吁吁含糊念着的,竟是“乔宇”二字。
蓦地,那声音止了,江彬捂着双耳的手垂下,才知那一颗被杨廷和擎在手中的珠儿,正是乔宇狐妻的内丹。
“狐氏……”江彬扯开一抹虚弱的笑,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凝在下颌,像长明灯里被封着的一点一点耗尽的灯油。
那长明灯像是孤独久了怕人看似的,一盏连着一盏地在视野里晃动起来,鬼魅一般,忽上忽下。江彬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就见自己手里握了把青丝。
他正笨拙地替谁篦头,可不是这处散了,便是那处乱了,一恼就撒了手,任凭那一头青丝散了跟前人一肩。那人扭过半张脸面,却是弱冠之年的乔宇,可那眉目疏朗的模样,全然不似如今的死气沉沉。
他取过怔怔望着他的江彬手中的篦:“怎的心神不宁?”
江彬心中一跳,别开眼道:“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可不又把我那盐笋给忘了?”
乔宇忙拱手作揖道:“给爷赔不是!今日必办妥了!”
江彬未见过乔羽这般告饶,知他是学来逗自己的,笑了笑,一拧乔宇胳膊:“要再忘了,仔细你的皮!”
乔宇捉了江彬的手,握在掌心,依偎了片刻,都不言语。
江彬思来想去,又有些气不过,戳着乔宇眉心道:“你啊!就记着公门那些差事!一月多少俸禄?连个老仆都养不起!你又这般木讷,何必趟这浑水?依我说,倒不如想个法子调回陪都,圈块菜园过过清闲日子。”
这话,乔宇听得多了,也未往心里去,只用拇指描摹着江彬掌心的纹路默然不语。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可不就为了经世济民?满腹经纶,在江彬看来虽都是迂腐,可他却从未疑过半分。
外头公鸡打了个鸣,江彬说得嘴都干了,见乔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便罢了,转而道:“昨日我去瑞儿家,见他那对鹦鹉少了一只,原是前几日死了,另一只便也不吃不喝,眼看着快不成了。”
乔宇将江彬编好了随意扔在枕上的蚂蚱拂开,按着他躺下:“我倒不知,这鹦鹉也是个痴情种,堪比鸳鸯了。”
江彬头枕着乔羽半截袖子,抬眼瞧他:“痴情,不过旁人看着妙,若真死了,又值什么?”
乔宇愣了愣,于人,百年已是奢望,于妖,千年也不过弹指间。人妖殊途,他是知道的,可江彬如今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外头胡管事隔着门催了,乔宇忙将江彬的手塞进被褥里,匆匆道了句“再睡会儿罢!”,便落荒而逃。
袖子却被拽住了。
“若是悔了,挨不到相聚之日,也莫怪了彼此。”江彬的字字句句,仿若点点滴滴的雨,将一夜间开满心头的姹紫嫣红打得七零八落,“六道轮回自有章法,苦等来的,也未必是从前那个,倒不如欢好一场便散了。”
乔宇仿佛秋日的叶,拽着枝头蜷成焦黄的一团,却还是被风打落下来,陷在泥里等着枯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那已勾不着的曾经供养他的枝头,却吐不出一字半句。
他猛地抽回袖子转身走了。
他慌忙地上了轿,慌忙垂下轿帷,慌忙抚平袖上被那指尖拽出来的一道道掌纹似的褶皱。那掌纹指着阳寿已尽,他甚已瞧见自己落了土,成了冢,孤零零的坟上野草丛生,满是荒凉。曾经的浓情蜜意,也敌不过看穿相思之苦后的薄情。
江彬不愿等了。
待他终老,便甩开手,葬了,散了,忘了,再去寻下一段狐缘。
轿子颠着,生生将胸口的苦涩都颠到了喉头,哽着,噎着,吐不出,也咽不下。
乔宇就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锦鸡,一整日都惶惶不安,待公务都办妥了,便早早离了午门,让轿子绕了段,唤小厮去铺子里买了包盐笋。将盐笋掂在手里,乔宇又一路发呆。将白日里的情形繁复琢磨着,一不留神,那盐笋的纸包都给捏皱了。
他虽不成器,总被那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可这一回,也得说敞亮了——当初既许了彼此生生世世,又怎能说悔就悔,若狐狸真耐不住性子,他乔宇也愿折了阳寿,早些轮回了来见他,即便阳寿未尽投胎不得,也总有些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哪怕他做不成人,成了一株草,也非要绊住这狐狸另觅新欢的步子,教他逍遥不得。
这般信誓旦旦地想了一番,低头一见自己胸前那锦鸡补子,又蓦地泄了气。当初那个自诩清高的寒窗苦读的书生,又怎知,会因招惹来的狐妖落到这般田地?当真成了个想拴住夫婿的怨妇,越想越荒唐了。
路已过半,心却还悬着,随着天边茸茸的日头渐渐地沉下去,沉到血色般的晚霞里。
蓦地,一声惊雷,地动山摇间,乔宇身子一晃,额头撞在了轿子上,好半晌才从疼痛中缓过来,就听了外头大呼小叫的。
“老爷赎罪!”轿夫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乔宇扶着额头下了轿,又是一阵惊雷,劈得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乔宇忙扶着轿子站稳。抬眼望去,就见东边聚着一团乌云,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在同一处,震耳欲聋,连绵不绝,却不见半滴雨下来。
街头巷尾,聚满了惶恐的百姓,惊呼着“老天降罪”云云,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朝着那一处膜拜着,祈求莫责难百姓。
唯一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乔宇几步之遥的酒肆前,在那电闪雷鸣的间隙道了声:“渡劫。
乔宇愣了半晌,猛地提起官袍朝那一处跑去,将轿夫的惊呼声都抛在了身后。他时不时被自己的官袍绊了脚,摔了,又匆忙起来,狼狈地一路飞奔着。
越来越近了,才肯定了心中那令他痛不欲生的猜测。
那团泛着红光的不详的乌云,就盘踞在他最熟悉的宅院之上!
那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同一处。而那一处,有只大清早便说了番凉薄话的一反常态的狐狸。
待终于到了宅院前,那雷声止了,乌云也散了,依旧露出火烧般覆盖了半边天的晚霞,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门前通报的两个小厮正捂耳蜷着,忽地见了他家老爷怔怔站在跟前,一机灵都站了起来:“老爷……”
乔宇没说话,只直勾勾地望着那朱漆色的大门。
小厮们对了个眼神,忙将门推开了,哪知里头已乱成了一锅粥。
“走水了!走水了!”胡管事嚷着,唤屈指可数的下人们速速打了水来救后院里的火。
精疲力尽的乔宇,已听不清胡管事的迎上来说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院。
那里的火却已灭了,无声无息地,归于虚无。唯余下地上一滩焦黑,隐隐的,还有些被风吹散了的布料。
乔宇扑通一声,跪在了那灰烬前,胡管事尤在耳边说,不知胡公子何处去了,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可别是因劈了雷,走了水,便慌忙躲在了何处。
乔宇不答话,他手里死死拽着那一片被风吹到跟前的布料。
鼠灰色的,今早还披在那人身上的穿得半旧的直裰。那是乔宇得了赏,便匆忙找了裁缝给他做的绸缎常服。狐狸穿上了,嘴上虽道“得了赏才想起给我制身像样的”,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夏也穿,冬也穿,才成了如今这半新不旧的模样。
乔宇握着那片布料,就好似拽着那狐狸的袖子。
此时,他方明白,“欢好一场便散了”,原是教他毁约的话。狐狸不忍他等,不忍他念,不忍他受尽摧心剖肝的相思之苦。
六道轮回自有章法,他听道士说过,躲不过天劫的妖,便将灰飞烟灭。
灰,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堆烧得不成形了的东西?风一吹,便胡乱飞起来,即便乔羽扑上去用身子压着,也只保住了一小捧。
自那日起,乔宇便一病不起,医官来了好些个,开了什么方子都不见效。好些个同僚都来瞧过,说了些宽慰的话,私底下却都道,乔宇不大好了,怕是熬不过冬至。
乔宇的双亲千里迢迢地自江西赶了来,哭天抢地地守着,乔宇却依旧日渐憔悴。他每日都只抱着一坛灰,怔怔的望着窗上挂着的草编的蚂蚱。那草已是枯了,蚂蚱也仿佛成了蝗虫,震着翅膀蚕食着乔宇的心智,令他也成了行尸走肉的枯槁。
冬至那一日,乔宇的父母已哭着备了后事。乔宇的床前,却凭空出现个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乔宇怔怔抬头,瞧了他半晌才记起,他正是天劫那日,提点他的那个。
他也不说自己是何人,只从怀里掏出一颗荧荧通透的珠子。那珠子的火红,像极了那总盘在乔宇膝头的皮毛的鲜艳。
“他的内丹。”男子轻声说了句,乔宇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望着。
那男子将珠子递到乔宇跟前,乔宇便听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正是胡氏的声音。
乔宇伸手去抢,那男子却收了手:“他遭天劫时,我只抢下了这颗内丹,但我有法子教他死而复生,可前尘往事,他都不记得,你可愿意?”
乔宇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瞪大了布满了血丝的眼,伸手拽了那人袍子,胸口起伏着不住点头。
只要他能活过来,不记得,又有何妨?
“好,我去寻将死的肉身,将他的内丹注进去,可人妖殊途,这般强行续命,必不长久。须得沾染了龙气续命,也即是将他送到天子身旁。”那男子擎着那颗内丹道,“待施了术,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是凡夫俗子,我养育他成人,将他送入宫中。而你,需对我言听计从,不得令他忆起过往,免得乱了章法,前功尽弃。”
乔宇听了,拖着病身爬下床拜了三拜,那男子轻轻一点他的眉心,他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积在心口的郁气便就此散了。
此后,乔宇一日日地好起来,他双亲权当求神拜佛的缘故,捐了好些香火钱给那还原的庙。
两年后,武宗即位,乔宇因得罪了八虎之一的刘瑾,被调往陪都,任兵部尚书。
乔宇在破落的院子里,圈了块菜地,每日打理,可好些个往日种的,在这处却总也活不成,乔宇便望着那些耷拉下来的菜苗发怔,时不时喃喃自语。
跟着来的胡管事,伺候乔宇依旧尽心尽力,只在每日的这时候,不免叹一口气。
春去秋来,又一个深秋。子时,乔宇与镇守太监杨俟侯在城门接驾。
城门开时,乔宇见了马上的正德皇帝,和那个传言中杨廷和力荐的正德皇帝的义子。
分明是另一张脸面,是锋芒毕露的惊才风逸,可举手投足间,却又像极了那狐狸一颦一笑的风流。
此时,他也正打量着乔宇,眼中满是故作镇定的堤防。
乔宇低了头,深深一拜。
怕多看一眼,便万劫不复。
☆、第一百零一章一魂一魄
眼前的长明灯晃了眼,江彬如梦初醒。跟前的杨廷和,一手擎着狐氏的内丹,一手端着棋盘,无悲无喜,心如止水。这一日,是水到渠成的如愿以偿,漫长的岁月已将情的癫狂磨得只余了滴水穿石的执念。
江彬看着那一双眼,便觉着被吸入了一潭死水,头晕目眩间,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只觉得俯视着他的杨廷和,像极了不知哪个寺庙里见到的金身佛像,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却不动声色。
失了内丹的肉身,已是撑不住了,像被炙烤的金像,渐渐融成了一滩水。红的,烫的,咕噜噜地冒着泡,四处流淌。而杨廷和的话,也随着那恶臭飘散在墓室中。
“正德原是火德荧惑星君,此世是他来凡间历劫的第二遭,而你,武曲,也因一笔情债,投身成一只狐,伴那乔宇一生……我知你下凡,也请命辅佐荧惑星君,取了皮囊来寻你……乔宇当真信了我的话,你便成了江彬。”
“荧惑星君的魂魄,如今已被我锁在这招魂楠木制的棋盘里,待鬼门关大开,我便放他出来,随百鬼夜行。但他阳寿未尽,是回不得地府的……游荡的孤魂野鬼,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身份,忘了此生种种。”
“吴杰那些个锁在金杯盏里的仙力,早便在更换皮囊时耗尽,如今他是脱不下正德皇帝的人皮的,除非他死……我自有法子教他以为,成了游魂,便能寻着宁王。而天庭在正德的肉身死后,便当是荧惑星君历劫已毕,即刻召回他的魂魄及随他历劫的我回天庭。”
“而彼时,你早被我藏在这棋盘里,用锁魂犀锁着,在这聚阴之地逃脱六道轮回的桎梏……我自会寻人补了你天上的缺,而早忘了此世经历的荧惑星君,必将那冒名的当了你。”
“自此,除却我,谁都寻不着你……待你也忘了前尘过往,我便带你去方丈山……”
后面的话,江彬听不清了,他流到了杨廷和的脚边,眼耳口鼻都化为了血水,沾染了那双皮靴。而此刻,另一双眼,在半空中睁开,方才灼烧的疼痛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寂静的冷。这冷,是徘徊在城门的天寒地冻,是寻不着至亲的无依无靠,是王继死时的凄风苦雨,是狐氏墓前的清辉遍地……
一幕幕像重重影灯,旋转如飞地掠过视野,热闹了片刻,却又归入浓重的黑暗,就像一场烟花的落幕。江彬浑浑噩噩地飘着,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片刻后,隐隐见着不远处亮起萤火虫般的绿光荧荧。凑近了瞧,却是那刻满了墓室的殄文。那原是活着时看不懂的鬼语,如今,却一个个跳脱出来,排成一行行心心念念:收为义子,斗虎相救,宣府试射,年节嬉闹,暗查私矿,应州之战,扬州缠绵……
再往后,便没了,因是生了罅隙,有了别离,正德皇帝不愿刻上去。
江彬仿佛能透过那些字句,看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面背后,一片亘古不变的情深意重。之前种种猜忌与纠葛,全都在生离死别之前,烟消云散了。江彬禁不住伸出手想触摸那些个肺腑之言,可那些荧荧字符,却如同被惊扰的蝶,刹那间便四散开来。
江彬一惊,那些个“蝶”便已围着他,挟着他,往高处飞去。身不由己的江彬疑惑地回过头,却见那棺椁旁一双鹰隼般的眼及那围绕着的粘稠腥臭的腐肉。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却见那分明没有出口的墓室顶端,竟在一番穿云钻雾后现出一团刺眼的光亮。那光亮,像是深井的口,又像十五的月,朦胧,而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周围的字符,似也能感应到江彬的心绪,或聚,或散,变着法子想迅速托江彬上去。突如其来的,江彬脚踝一沉,江彬一低头,就见了双凭空而生的青黑的双手死死拽着他透着惨白的双足。江彬惊得使劲蹬腿,却如何都挣不开那一双枯爪。渐渐的,耳畔萦绕起呢喃的咒文,那咒文幻化成无数只金蛾,尖锐的口器钳住一只只莹绿色的蛾子,江彬甚至能听到它们垂死的悲鸣,然而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最终都被金蛾们挨个撕碎了吞进肚里。
失去字符的支撑,江彬的身子猛地被那双青黑的鬼爪拽得往下坠去,想起那双眼和那模糊的血肉,江彬便觉着惶恐,慌忙之中卯足劲儿纵身一跃,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炫目的白光,江彬感觉到了一种类似撕裂的疼痛。他以为他要就此命赴黄泉,可下一瞬,他却站在了一片陶情适性的明媚中,已然是出了“井”。
江彬惊魂未定地回头张,却见“自己”扭曲着脸孔惊叫着,被拖回到那寒气逼人的万丈深渊中。江彬一退,险些坐到地上,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方才的自己又是什么。怔忡间,衣袖里藏着的几只侥幸逃过一劫的莹绿字符竟探出脑袋张望一番,确信无碍后,速速围在江彬身旁,齐心协力地拽着他往高处飞去。
腾云驾雾间,眼皮沉得很,江彬睡眼惺忪地想着,这些可通人意的字符,究竟什么来头?可会是谁指派的?若真如此,那人又为何要帮他逃脱杨廷和的桎梏?只可惜未吐出只字片语,江彬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道:“逃得一魂一魄又如何?总是我的。”
再醒来时,是因了那仿若粉身碎骨的疼痛和一起一伏的水声,睁了眼,觉着视野低矮得很,低头打量,霎时愣住了——这黄白杂毛,短小身子与绒绒的爪子……
江彬呆呆抬头望去,就见了一双皮靴,皮靴的主人靠在圈椅上,正望着掌中一方镶着红豆雕着兔儿的白玉牌发怔。那熟悉的脸面因了身子里鸠占鹊巢的魂魄,而现出违和的神情来。旁的或分辨不出,可江彬日日对着、天天念着,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江彬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这点动静便惊动了那人。他的视线转向此处,漆黑的一双眸像极了那死里逃生的黑洞洞的深渊。那省视的眼神,看得人发毛,江彬险些以为要被认出来,然而却只听他道“来人!”。
匆忙进来伺候的小太监,是从未见过的,垂手听命,乖巧得很,得了吩咐,便命人端了盘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江彬跟前。江彬不吃,只瞧着那张冠李戴的一身皮囊,可身体里却有股欲念,蠢蠢欲动地膨胀起来,直挤得江彬无处可逃,疼得愁肠百结。迷迷糊糊的,却见着“自己”扯着脖子狼吞虎咽起来,这才忆起睡梦中听的那番话,揣度自己是靠着那些个殄文逃出了一魂一魄,此时,寄宿在了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望微身上,可望微的魂魄犹在,顺着本性违拗他的意愿。
待望微饱足了,江彬的疼痛方缓和些,复又能主导这犬身,小心观察着“正德皇帝”的神色。
他老了许多。
那触目惊心的苍老,是枉费心机后的叩阍无计,是离情别恨后的肝肠寸断。江彬无从知晓,他这一睡究竟错过了多少年,可他能确信的是——宁王的魂魄仍未有下落。
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吴杰来,可那同情,很快便被恨意所掩埋。吴杰尚有盼头,能攀附着寻找宁王的一线希望,以正德皇帝的身份活下去。可他江彬呢?他成了一条狗,载着羸弱的一魂一魄,他要找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岂非大海捞针?
江彬正对着“正德皇帝”出神,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
那穿着红金曳撒的孩童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江彬被他搂得死紧,贴近了瞅着那张熟悉的小脸。长了几岁的粉嘟嘟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冷瞥上一眼,便令人芒刺在背背。更何况眉眼间,又像了他父王几份,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则能不令吴杰揪心?
可他又能辩解什么?说他并非孟宇的杀父仇人,他是吴杰而非正德皇帝?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朱孟宇的父王,可到头来,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吴杰瞪了梗着脖子站着的小孟宇片刻,忽然泄了气般一挥手:“你走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却是笑了。那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卡在喉头的苦笑,却令恨不得早早离了的孟宇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半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将双眼埋在掌中笑得肩膀颤抖的吴杰。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
吴杰听到脚步声,这才止了笑,抬眼瞧孟宇。孟宇一双眸子乌黑得仿佛曾经在指尖逗留的青丝。
“这玉佩……原是父王的。”
吴杰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孟宇是想问他要回来。如今的孟宇,已不会如当初那般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他知道,父王是回不来了,无家可归的他,不过想留下些睹物思人的东西。
“可给了你,我还剩什么?”
不过一副不得下葬的遗骨,和行尸走肉的皮囊。
☆、第一百零二章归宁王府
朱孟宇不答话,只拿眼瞧着“正德皇帝”手中的玉佩。
冗长的沉默后,吴杰用下巴指了指江彬,朱孟宇看向江彬时,眼神倒是有了些熟悉的稚气,两三步上前一把抱起了他,顺了把毛。江彬此时方借着孟宇的高度看清外头的景象。随风而动的大片的芦苇中,一群白鹤正闲庭信步,几艘渔船远远飘着,隐隐的渔歌中,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可跟前二人却都无赏景的兴致。
这新筑的水榭,多半是吴杰的主意,此时,他望着那鄱阳湖起伏的水面,就像望着宁王起伏的胸膛,可那胸膛里却再无一颗为他而跃动的心。
这生离死别的愁苦,落不经事的朱孟宇眼里,不过是个痴心妄想。他被好几个小太监“护送”着抱着江彬出来,兜兜转转地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布置得雅致的厢房。厢房里,一女子正做香囊,听了动静抬起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吴瓶儿。
吴瓶儿倒没多少变化,只眉目间少了分锐气多了分沉静。她将朱孟宇拉到榻上坐了,替他搓着小手:“脱成这样也不怕冻着?前日送来的斗篷呢?”
朱孟宇眼中的冰冷随着那手掌的热度渐渐化了,他将脑袋搁在吴瓶儿肩上,眼神却空洞洞的:“他给的,扔了。”
吴瓶儿不禁叹一口气,“他给的?你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这话戳中了朱孟宇的痛楚,他合上眼,仿佛见着自己的心被剜出来抛在一起一伏的湖面上,泡得发白,却死不瞑目……
“他既修缮了王府,你便回去住着!我与张锦总不会离了你的……即便你要如何,也得先保住这条命!”
回去?那曾被付之一炬的王府如今已不是心心念念的家,而只是囚禁他的牢笼。这三年里,早熟的朱孟宇已明白,他不过是只被剪了羽翼的鸟儿,供人赏玩罢了。
“吴太医可有下落?”孟宇不愿再提王府。
吴瓶儿摇了摇头,将香囊挂在朱孟宇的腰间:“他总是记挂着你的,可如今这情形,即便他有心,又如何来见你?待张锦忙完修缮之事,再好好打探一番。”
朱孟宇抿了唇,半晌方道:“我不过是个累赘,从前他待我好,也是因了父王……”
吴瓶儿“啪”地打在朱孟宇的手背:“说什么?不过一时不得见罢了!他必有他的难处……可别教他白疼你一场!”
朱孟宇垂了头,自知失言,却仍是辩一句:“三年了,若还安好,怎会杳无音讯?”
吴瓶儿此时也寻不出话来劝慰,只拽着孟宇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这些话,不过给心上添堵,二人都不说了,只依偎在一处,各怀心思。温存了片刻,吴瓶儿又叹了口气,理顺了香囊上的穗子,哄孟宇歇午觉去。孟宇并不困,尽管被软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睡得踏实过,但仍旧依言去了。
孟宇走后不久,张锦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前脚刚跨进门,又退出去,抖了抖身上泥尘,这才进得屋里,一口气喝干了吴瓶儿递来的茶。
“今日不过拾缀拾缀,明日他看过便完了!你说他可是存心刁难?一草一木都得和从前一般,我如何都记得?”话至一半,一低头瞧见坐在角落里的江彬,不禁苦笑道:“呵,我可不就和他一样?整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倒成了他养的畜生了!”
吴瓶儿知道张锦心里有气,接了茶碗替他更了衣:“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待过几日住进去,总是比如今自在些!”
“自在?里头的太监、侍卫都是他点的,哪处没双眼盯着?”张锦想到这里便来气,“当初非把我们拴在他身边,如今却又假慈悲,放虎归山,你说他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倒提醒了吴瓶儿,她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荻花中不知什么鸟儿扑棱棱地飞起一片,吴瓶儿不知是被这场面惊了还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来望着张锦,却是欲言又止。
张锦会错了意,愤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几颗棋子,你还道他真念旧情?”张锦始终觉着“正德皇帝”对于朱孟宇和他夫妻二人的宽待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情假意,他既设计杀了宁王,又为何要留着他们这些个后患?怕是时候未到,惺惺作态罢了!
吴瓶儿瞥一眼门外,摆了摆手,张锦懂她意思,也便没再说下去,随即又觉得窝囊,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腿。江彬见并没个人留意他,便趁此机会悄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