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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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禄存星君忙用眼神止了贪狼星君的口无遮拦,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文曲一叹道:“先前我等请命,召武曲回天庭破了那邪术,荧惑星君的魂魄却因此被吸入轮回盘,携至千年之后……如今,因了上一世造的冤孽,非要再投一次帝王之胎,方可使他仙魂归位。玉帝自然是向着这天潢贵胄的,他要你与武曲再陪他历一回劫……”

正说着,本只安静地划着字的武曲忽地站了起来,文曲刚要过去,就见他扔了断枝便往宫外跑去。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对视一眼,忙跟着文曲追上去。

武曲也不知发什么疯,一股脑跑到南天门外,打伤了阻拦的天兵就要往下界跳。幸而文曲、禄存与贪狼星君及时赶到,一同以仙力制住了他,教他动弹不得,这才松一口气。可武曲仍不安分,决眦欲裂地吼着,挣着,勾勾望着下界,仿佛那里有什么勾了他魂魄,令他受摘胆剜心的苦痛。

那两个天兵被武曲这疯癫模样吓着,偷偷溜去通风报信,不一会儿,好些个天兵天将便奉旨来拿武曲,用捆仙索将犹在挣扎的武曲捆了个结实,又将三位星君一同请了去。

云霄宝殿之上,难得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都来得齐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犹在殿上做困兽之斗的武曲。

玉帝看也未看武曲一眼,只自顾自道,武曲不过偶因机缘而凡胎飞升,本无仙骨,无福消受,才成了今日模样。此次冤孽虽非他所造,却也缘他而起,不如令他再辅佐荧惑星君一世,之后,便凭他轮回去罢!

此言一出,皆是哗然。

武曲魂魄本已为煞气侵蚀,轮回,又能熬得过几世?这便是要罢黜武曲贬为凡人,任他自生自灭?

这天庭里谁人不知,这祸端都因荧惑星君而起,却无人敢说上半句!

此时,武曲已挣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一双眼却透出来,像树荫间斑驳的光亮。

那光亮照在文曲冰冷的脸上,仿佛炮烙。文曲被烫得猛一转身,不顾几位星君的阻拦,腾云驾雾地离了云霄殿,直奔瀛海而去。

一望无垠、雾涌云蒸的瀛海之上,浮着千万座佛塔,有的降魔、有的锁妖、有的缚仙。任凭如何道高魔重,都逃不出这浑然天成的隔绝灵力的水牢。

文曲轻而易举地毁了法印,入得其中一座七层宝塔。他动了动手指,隔空将那被浸得气若游丝的仙童提出水面,欣赏一番他的罪有应得,冷冷逼问道::“如何令武曲心魄归位?”

武曲发狂,倒是点醒了文曲。怕是武曲仍受着魂魄相离之苦,才疯疯傻傻的。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虽有心帮武曲,却都是看在他文曲的情面上,哪管武曲是否“完璧归赵”?这从中作梗的,必定是这拿武曲魂魄作法的仙童。

那仙童本已因了瀛海之水的隔绝而奄奄一息,离水片刻,倒是稍稍缓过来些,一双湿漉漉的眼,仿佛生了长舌,肆无忌惮地舔着文曲的脸面,扯了个似醉如痴的冷笑:“星君,你可来了……”

这辜负了他一番好意的算计与亵渎,无异于火上浇油,文曲猛地五指一收,隔空掐住那仙童的颈项。那仙童憋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来,去仍是扯着嘴角笑得志得意满。

文曲终是要松手的,终是要留他一条活路,尽管心中早将他千刀万剐。

他拿捏文曲的心思,就好似文曲拿捏他的真心,那真心早被弃若敝履,一具空壳,又何惧一死?

那冰冷的笑意,仿若一把石灰,将文曲心中的火灭了,只留下死气沉沉的颓败。

文曲渐渐松了力道,任凭那仙童被提在半空中咳了半晌。

仙、魔,不过一念之差。

那仙童回光返照般,一字一句地蛰向文曲:“棋盘里武曲那一魂一魄,已被我施法附在了荧惑星君身上,随他转世去了。想要回那一魂一魄,除非武曲与他两情相悦,琴瑟相调……但即便心魂归为,因了经年累月的魂魄相离,记不得前尘往事,也是再寻常不过……更何况,玉帝哪能容得下又一个方头不劣的武曲?他不能开罪你们这些个犯了忌讳的上仙,但对付个凡胎飞升的武曲,却绰绰有余……”

文曲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刺耳的话语便戛然而止。可一双眼,仍不甘地钉在文曲脸上,口不能言,一如千年、万年间的一厢情愿。

犹记得当年,他不过一只百年修为的小灰鼠,误食了仙草为天兵拿了去,文曲淡淡一句便救了他性命。他甘愿为文曲在天权宫前守上个万古不磨,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那一颗文华清冷夺目,怎敢起狎昵之心?他不敢痴心妄想的,幸而旁人也求而不得。荧惑星君虽为贵胄,可也得不到文曲半分青睐。这般,文曲便总是挂在天边的白璧无暇,任凭他守着,念着,亘古不变。

可偏偏,来了个不识好歹的武曲!不过是粗鄙可憎的凡胎,却将文曲从天边扯下,拉入乌烟瘴气的凡尘。自此,文曲不知茶凉,不知夜冷,他往门外瞧一眼,文曲那目光便越过他飘出去,恍恍惚惚,寻寻觅觅。

那一刻,武曲便成了他心魔所指,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教他魂飞魄散!

“扑通”一声,仙童跌回冰冷的水面,苟延残喘,插翅难飞。重又浮上来,却只见着文曲拂袖而去的背影,唯有不甘地哑着嗓子追问:“我守着你千年,万年,你可曾瞧过我一眼?他究竟有何能耐,教你弹指间便堕入魔道?”

魔道?

文曲消失在水天一线的尽头,脸上无悲无喜。

若不择手段地夺回所爱便算是堕入魔道,那毁去修为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苍天无眼,莫道无情。

带着棋盘回开阳宫时,武曲已被送了回来,只身上仍缠了捆仙索,抑制仙力。他蹲在石桌旁,依旧用枝桠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个“梅”字。

文曲缓缓走到他身旁,一不小心遮蔽了他的光,武曲挪开一步,又挪开一步,离他远远的。那一笔一划,便仿佛在他心上划着口子,压抑已久的苦痛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沸反盈天后,却凝固成遥夜沉沉的孤寂。

文曲摸出藏在胸前衣襟里的青铜面具,飞快地戴上,掩饰那不愿让武曲捕捉到的万念俱灰。

尽管,武曲从头至尾,不曾看过他一眼。

即便是跪在武曲病榻之前,他也未如此绝望过。

一瞑不视,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昨日那个还与他互诉衷肠的武将,早已不在了。

什么“无了一魂一魄也仍记得”,什么“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心上”,什么“跳脱六道轮回要长相厮守”……

一夕之间,一语成谶。

若不能信守,又为何要夸下海口?

文曲忽然恨极了跟前这具无知无觉的空壳,一把拽住他沾满泥尘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拥入怀中,任凭他拳脚相向,偏就不肯松手。

发乱了,衣皱了,心却还不死,奄奄一息地描画着来世的光景……

文曲下凡那日,依旧是几位星君相送。

待该说的都说了,廉贞星君方迟疑道:“你或有不知,武曲魂魄未全,此番下凡投不了凡胎,唯有投了只狐妖,先还上一世余靖的恩情。余靖此世投了个文官,名乔宇,你寻着他,便寻着了武曲。”

禄存星君将一物递给文曲道:“我知你想什么,也劝不了你,这棋盘是我替你收着的,你带着去罢!好自为之!”

“那老槐,我已移到你投身之处了。”贪狼星君说着,又掏出荧惑星君送的那只玉司南佩,“这里头,有我从命格星君那处偷来的皮囊,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话说吴杰那厮,上回历劫似是犯了什么忌讳,又来此世走一遭,你遇上他可要仔细些,那一肚子坏水……啧……”

文曲未料到几位星君待他如此,怔了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几位星君将法器塞到他手中,又嘱咐了一番,这才道一声“珍重”。

时日无多,文曲唯有深深一揖,彼此间都明白,此一去,便是诀别。

那一年,眼见着将要枯死的老槐,又开出一簇簇如蝶的白花。

文曲靠树坐着,摊开手,让唤他叔父的孩童,在他掌心写字。

那稚气的脸面,一本正经地说着,将来必要平步青云,令他锦衣玉食,享荣华富贵,方不负养育之恩。

槐花悄无声息地落在肩上,文曲合眼,掌心又是那个“梅”字。

这一梦,若能永驻,何惜芳华,何惜仙骨?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被压于瀛海佛塔之下的天权宫的仙童,被剔除仙骨,投入畜生道。

他忘了前尘往事,自出生起,便四处流浪,未尝果腹。

直到那日,阴雨绵绵,他孤零零地坐在酒肆前,恰巧一文士模样的男子路过,回首一眼,便动了恻隐之心,不顾他浑身湿透,抱在怀中带回府中。

尽管那文官家中一贫如洗,他仍旧被养得憨态可掬。

又过了些几日,他在亭中被人抱着逗弄,一似曾相识的脸面凑过来,爱怜地抚着他毛发,扭头问那文官:

“乔尚书可愿割爱?”

☆、第一百零九章棂星门

江彬躲在暗处,听吴杰与杨廷和打哑谜,似明白了些,又似更糊涂了。

果真,正德皇帝的魂魄便被锁在那缺了一角的棋盘里,杨廷和,或说是江梓卿,三年前便算准了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令正德皇帝的魂魄随孤魂野鬼游荡,忘却前尘往事再回天庭。

说到天庭,江彬却又糊涂起来。武曲、文曲、荧惑星君……这天方夜谭,竟真是他至今毫无印象的过往?难怪江梓卿总说些神仙故事,难怪杨廷和带他去茶楼听说书,也难怪他自己总对这些个怪力乱神之事避而不谈,或是身为武曲的曾经不愿忆起往昔的鲽离鹣背,也或是身为江彬的如今不愿承认到头来不过南柯一梦。

说书人口中的笑谈,止语一拍,盖棺定论。他终究逃不过天意的造化弄人,也逃不过情劫地神出鬼没。那两位披着凡人皮囊的仙,你来我往的字句纷乱地遮蔽了视野,愈加清晰的,唯一张唤他“佞臣”的脸。历劫未毕,他的魂魄仍不知在哪处游荡,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曲得偿所愿?

这般想着,江彬便打定主意跟着杨廷和回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一切都是这位文曲设的局,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赶巧,话不投机的二人此时已散了,眼见着吴杰朝这处走来,江彬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个一度令他愁肠百结的身影。

几步之遥外,只一张若隐若现的侧颜,便蓦地牵动了不知谁的疼痛,一阵一阵,仿佛魂魄相离,江彬忆起那年随正德回京时在鸾辂里的匆匆一瞥,清雅淡泊,却又浓墨重彩,在心上一撩,掀开了帷幕重重后的浮光掠影,自此,他再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哪知这一切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悲凉袭上心头,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过是张皮囊,他就是片寻不着根的叶,飘落在不知谁的轮回里,陷在不知谁的情爱里。若能一笔勾销,他宁可不要功成名就,不要花成蜜就,不道痴情,不知离恨,不念过往,不问来生,只守着宣府那一颗老槐,和那一贫如洗的家。

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

愁滋味翻涌上心头,措不及防地被人从后头一撩。大惊之下抬头,就对上吴杰一双炳如观火的眼。江彬心头大震,吴杰却已移开视线,望着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低头行走的宫女的裙裾,默然而行。

回到豹房暖阁,换过衣裳,吴杰命人都退下,在榻上歪着身子垂眼看雕成莲花的香炉。那香雾缭绕在他与江彬间,分明都未动分毫,那投在波斯毯上的影,却被香雾扭成颤颤巍巍的虚无。

“墓室里那些个殓文本就是朱厚燳要我刻的,我料定文曲要在那墓室里大作文章,便刻了些好破他法阵的咒符,令你那方归位的一魂一魄得以逃出生天,穿过三载附在这与你颇有渊源的畜生身上。这三年里,他自是寻不着你的,但你既来了,他要寻你,也绝非难事。”

江彬盘在蒲团上,目光落在桌案上搁着的朱笔上。虽然之前便隐隐觉着他如今这般处境必是有人相助,只是未料到真是吴杰动的手脚。

“你魂魄未归位,他便无法动用法器,故而总来试探我,可我偏不遂了他的愿。”吴杰说到此处,眼一眯,像极了一条盯着猎物的蛇,“如今,朱厚燳阳寿将尽,待三日后历劫毕,你我都得回天庭复命……我算着,他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这般尔虞我诈,江彬并不意外,吴杰为了朱宸濠是可以逆天而行的,他算计过他,可江彬竟并不如恨杨廷和那般恨他,或是因见证了他与宁王的痴缠,故而多了份纵容与同情,只不知如今他究竟如何打算。

“这般,我替你寻回朱厚燳,你替我夺回棋盘和锁魂犀,如何?”吴杰起身,走到江彬跟前,俯身瞧他黑亮的眼,“我知你怕我又算计你……不如你亲自会他一会。”

这句仿佛晚钟,长鸣在江彬耳畔,连绵不绝,半晌才恢复清明,觉着吴杰这话里透着股古怪。既说是要让他见正德皇帝,那该是已寻着了,为何又说是替他寻回?

吴杰知江彬满腹狐疑,只望了眼沉沉的夜色道:“犬目可见阴阳,破晓之前,去康陵棂星门。”

康陵?

江彬想起当初正德皇帝许他的,在墓里等他,扭头就往门外跑。

星辰指引,明月相伴,低人一等的视野中,所有巨大的轮廓都像蛰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却又一个个被他抛诸脑后。自豹房至康陵,哪怕是良驹也得跑个大半日,更何况如今江彬不过是条四肢短小的土狗。可此时他心急如火地,全然顾不上这些,只没命地狂奔。

地安门、鼓楼、德胜门……穿过狭长的小道,钻过低矮的洞穴,一身泥尘,满心焦灼。

吐着舌仍消解不了的燥热,在颠簸中发酵成翻腾的不适,险些就要吐出来,可江彬却不敢歇息片刻,他深知这样赶路已令这肉身受不住,一旦停下,那排山倒海的疲惫便会淹没他,令他再无法挪动半步。

三日,仅剩三日,他须得做个了断。

强撑着在夜色中狂奔,隐隐见着天寿山的连绵,却怎么跑都仍觉着遥不可及。喘息声与心跳声交错成震耳欲聋的雷声,这般的惊心动魄好似在哪儿听过,模糊的视野中勾勒出那么个极牵挂的轮廓,却不是正德。

皎月恰在此时,慵懒地钻出云层,将那模糊的黑影点亮在江彬眼前。一袭襕衫,半生苍凉,他小心翼翼地将精疲力竭的江彬抱进怀里,钻进了马车。

颠簸间,似被母亲抱在襁褓中哄着,江彬几要沉沉睡去,可正德皇帝的脸面却又像风筝,在模糊的夜色中随风翻滚着,几次险要跌落,却又被托起来,飘到他眼前,露出玩世不恭的一笑。

江彬猛地睁开眼,才认出跟前人是谁。他的两鬓已爬上了霜白,嘴角抿着,沉着,沉进泥泞的苦涩里,暗无天日地等待着枯木生花。

分明是用情至深,落进江彬眼中却是无妄之灾。乔宇若在此,那杨廷和必定知道……

“并非他教我来的。”乔宇仿佛看透了江彬的心思,摇晃着的马车里,他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我送你去康陵。”

江彬灵敏的嗅觉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这才注意到乔宇腰间用红绳拴着个暗黑色的罗盘,罗盘平放在他身侧,那指针却不指南,而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江彬。

江彬心中一惊,再仔细闻了闻,才知那罗盘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并非漆,而是干涸了的血渍。乔宇的手腕上,有着相同的气息……他竟在用血喂它!也不知这是什么邪术!

“我寻你许久,却杳无音讯。”乔宇的话,仿佛一片雪,一不留神就融在眼里,“我知他骗我,可也别无他法……吴太医道,你不过还我一世恩情……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不如不识?

江彬想起陪都的初见,想起共祭的衣冠冢,想起坐在他床头看他一宿的眼,想起康陵脱口而出时,他惊慌失措的脸……若一切不过是一枕槐安,谁不恨,谁不怨?

那双形同枯槁的手,轻轻抚着他的皮毛,似多年前,芳华年少,他抚着他一头青丝,说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段,终成了过眼云烟,这一程,也走到了万般无奈的诀别。

马车停下,乔宇抱着江彬下了车。耸立的五峰如芙蓉花瓣,在夜色中盛开成了阴冷的清丽。如今康陵有人守着,乔宇进不去,只能在祾恩门外等。

江彬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地面,回头看看,乔宇仍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与一旁的松柏浑然一体。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往陵门跑去。

乔宇木然望着江彬离去的身影,他的双手,因失血过多,已被冻成了骇人的紫色,可他却不觉着冷。这双手,既不能拥住那只总口是心非的狐,倒不如送他一程。

江彬绕过祾恩殿,一路奔到了棂星门外。牌楼般的木质建筑两侧,耸立着仿若汉白玉的石柱。可那石柱上,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纸朱字的符,像极了蛇鳞。

在那两根诡异的石柱间,有个耷拉着肩膀的影,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不断向前撞着,却一次次被无形的屏障弹回,跌落到地上。他却不罢休,安静了片刻,便又艰难地蠕动到柱子旁,背靠着柱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再次往门前撞去。

这一切,悄无声息,江彬却被那一下又一下不肯善罢甘休的撞击,波及得肝肠寸断。

一双犬目,早便看清了他耳边干涸的血迹,看清了他耷拉着的胳膊两侧绑着的沉重的石工锥,看清了他嘴上、眼上缝着的穿了铜钱的墨斗线。

他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却还想着要回去,要死则同穴。

☆、第110章槐花

这一幕,仿佛梦魇。江彬脚下的大地都随着那一声声撞击而摇晃起来,摇得他五脏六脾都绞成混混沄沄的痛。他料想过重逢对面不识的凄凉,却未料到会是这般乱箭攒心的哀哀欲绝。

体内属于望微的魂魄,不知为何忽地吠叫起来,它不断挤兑着江彬那孱弱的一魂一魄,企图夺回对的掌控。江彬唯有强忍着体内横冲直撞的折磨,不教望微占了上风,一步一挪地挨近那个惨不忍睹的游魂。

一步甚似一年,将记忆倒回到最初的荒芜。江彬踉跄地徘徊在正德皇帝身旁,他却熟视无睹,只一次次固执地撞着那道无形的门。在那只剩了一片皑皑的记忆里,唯一个形单影只地在墓里等他的模糊的影。他忘了他的脸面,忘了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他只知道,长明灯要灭了,若再不去,他或便跟旁人走了。久而久之,也便忘了他的脸面,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成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人世间,这才是彻底死了。

隐隐,似有什么拉扯他的裤脚,他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烦躁地挥动胳膊,却忘了胳膊上还垂着石工锥,这一甩,便将脚胖那不知何物给狠狠撞了出去。

江彬措不及防地被石工锥撞在肋骨上,瞬间便飞出去,肝胆俱裂的疼痛令他一口血喷在正德皇帝骇人的脸面上,这才撞到树干上,跌落下来。这一击,令江彬顷刻间便失去了知觉,所幸体内的望微并未趁机占据肉身。江彬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呕了一地的血。耳畔蓦然响起了响尾蛇摆尾时的嘎啦嘎啦的刺耳声,江彬睁开被血糊了的眼,借着暗红的月色才看清,那是正德皇帝眼上穿着的铜钱互相碰撞的动静,紧接着便是弦断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墨斗线崩裂成一截又一截,扭动着落到地上,一沾了土,便化成灰。

江彬怔怔看着那一双伤痕累累的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才知或许是方才自己喷的那一口血的缘故。

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睁开了,似拨云见日,似虹销雨霁,江彬几乎忘了那肝胆俱裂的疼痛,只怔怔望着那双眼中的光华。

然而它稍纵即逝。

正德皇帝望着月色下贴满符纸的诡异的棂星门,痴痴傻傻,再无动作。他的身子仿若在水中浮沉,探出水面时窥到了影影绰绰的前尘,沉入水中时,又只余下惝恍迷离的死寂。比起那些个扰他清净的杂乱无章的过往,已经受够了折磨的正德皇帝,倒更喜这一律千篇的黑暗。能洞悉世事的这双眼,也便是多余的,他宁可视而不见。

江彬见正德皇帝只那样木木站着,便更为心慌起来,看来这邪术并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可如今,他连爬向正德皇帝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了。

眼前一阵晕眩,江彬耷拉下脑袋喘息着又吐出一口血沫,他知道,这具肉身怕是要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吴杰的声音,似一阵风,刮过他耳畔,带来些许凉意。

“你已破了文曲的术,他不久后便当来此……你究竟作何打算?”

文曲……

江彬心中又是寸心如割,方才,在见到正德皇帝的一瞬,他便已知道,究竟是谁下此毒手,可他不敢往下想。不知是不是有心,江梓卿亲自动手,向来是避开江彬的,他眼不见,便总存着些侥幸,分明连记忆都是他伪造的,却仍不可抑制地想要为他的“叔父”开脱。

可吴杰的这番话,狠狠戳破了那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将康陵里的那番话泼在他脸上,满是令他作呕的不知来由的痴狂。肆无忌惮地滋生于心寒的恨意,翻江倒海地溺死了仅有的一丝眷恋,他恨不能斩断过往,恨不能逆转乾坤,恨不能亲手报了这辱没亲情的深仇大恨。

合上眼,于心中默念:“能救回他,我死不足惜。”

夹带的私心里,满是仇恨的种,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咬上一口,衔在唇间,等他毫无防备地接过,吞下这淬了毒的死不瞑目。

耳畔一声轻笑,带着丝丝凉意,仿佛一只手抚过额头,江彬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竟是坐在再熟悉不过的院落里。

华星秋月,夜凉如水。那一棵垂垂老矣的参天老槐,竟又开出一簇簇皎洁如月的花来,风一吹,便坠如蝶舞,落在他肩上、缀在他发间,丝丝缕缕的甜香,沁入心脾。

江彬迷茫地低头,那直指赫赫战功的伤疤都已不见了踪影,指间的老茧也不翼而飞。他长身而立,却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若一切可以如这般逆转,他宁可不要来生。

“这是我设的幻境,文曲踏入康陵之际,便入了我设的局。一日之内,你需按着我说的,诱他道出棋盘与锁魂犀所在之处。”

盘旋在头顶的吴杰的声音,点醒了江彬的南柯一梦。幻象终究是幻象,事已至此,他无暇感慨物是人非,须得铁石心肠地演一场柔情似水。

“来了。”

吴杰话音方落,身后的柴扉便被一阵风推开。一双牛皮缝的短淙靴踏入视野中。

朝廷禁止百姓穿靴,江彬怕脚上总生疮的江梓卿冻着,便要来了别家剩的牛皮,替江梓卿缝了双改了式样的短靴,靴里与靴淙一般长短,还安了抹口,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蹩脚得恨,江彬挣扎了几日,才悄悄搁到江梓卿床边。江梓卿不出所料地训斥了他一番,令他莫再做这些无益之事,有功夫不如多长进些学识。那靴子便总被藏在柜里,江彬无意间瞧见江梓卿偷偷穿过一回,在房里来回踱两步,呆呆站了片刻,便又脱下了,仍旧包裹起来搁回柜子里,小心翼翼。

江彬这才知道,叔父是喜欢的,因此而窃喜了好一阵。

可如今,踏入他视野的这双短靴,却好似踩在他脸上,傲慢地践踏着他的敬重,蹭掉靴底肮脏的泥。

江彬的神情因此而僵硬起来,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双靴子的主人,怕一个眼神便露了馅儿。

“怎还不睡?”那双靴子,停在了咫尺之遥。

吴杰犹在催促着,江彬只好硬着头皮道:“想起些事。”

那熟悉的气息更近了些,几缕散落的青丝垂到江彬胸前,轻轻挑动着他的隐忍的悲戚。

“什么?”

这一句,低低地送入江彬耳里,仿若一句情话,令他打了个冷战。

“它托了个梦给我。”做贼心虚地怕被瞧出些端倪,忙按着吴杰说的,瞥了眼一旁的老槐道,“梦里,你是上仙,而我只是个莽夫……”

跟前没了动静,好似方才那一句化为了匕首,定住了他的身形,剜走了他的心。

这死寂,令江彬的不安愈演愈烈。

第1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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