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青玄抿唇,妖艳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头来,看着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动。</p>
“无碍,这点痛不算什么,本座受得住。”</p>
“痛得紧了,我可以给你针刺麻醉。”</p>
东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龙的嘴里,被机括齐腕绞断,虽然有孙正业包扎治疗,可大概他并未配合,她那日看见时,肿浓发炎,极是骇人。经过这几日的治疗,伤势终是慢慢好转。但愈合时,持续性的“幻肢痛”却极是折磨人。每每这时,他若难忍,她便为他施针麻醉,缓解疼痛。</p>
“也亏了你,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p>
“疼痛总是有的。等伤愈合了,也就好了。”</p>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为赵樽的死劝慰她。夏初七自是听懂了。抿了抿唇,轻唔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淡然地转头看他。</p>
“可有查出什么来”</p>
东方青玄对她莫名跳转的话,微微怔忡下,才莞尔一笑。眸底里对她的欣赏,没有遮掩,“那日雪崩太过惨烈,死了许多人,我查了这些日子,尚无头绪。不急,总会水落石出的。”</p>
“嗯,雪大了,回营了。”</p>
她调转过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东方青玄看着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拒绝了。回过头来,她朝他一笑。</p>
“他不在了,路总要我自己走的。”</p>
他微微一愕,唇角扬起,似笑非笑。</p>
“路还那么远,一个人走,累了怎办”</p>
夏初七没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三个人快要步入大营时,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p>
“大都督,于我而言,世上再无比生死更远的路了。”</p>
东方青玄浅笑,“你这般,到似变了个人。”</p>
“有吗”</p>
“有。”</p>
“人总是会变的。”</p>
听着她淡然的声音,东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头发,可最终,掌心抚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p>
“七小姐,其实世上最远的路,并非生死。”</p>
夏初七脚步微微一顿,大步迈入了营中。</p>
正在这时,外面一队马蹄声,踩着积雪飞奔而来,领头的人举着一幅翻飞的旗幡,人还未至,声音便传了进来。</p>
“圣旨到。”</p>
这个时候来圣旨,众人皆是面面相觑。</p>
夏初七回过头去,看着东方青玄。</p>
“看来你说对了。”</p>
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他风尘仆仆翻身下马,肩膀上似是还有未化的积雪,看了看营中僵滞肃穆的氤氲,不解地愣了愣,长声唱着。</p>
“圣旨到,晋王赵樽接旨。”</p>
他说完,无人回答。</p>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娄公公环视一周,未在人群中发现赵樽,又蹙了蹙眉头,高声喊。</p>
“晋王殿下呢。”</p>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啸的风声,久久无言。终于,身着战甲,满脸尘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离大营不远的一处黑白灵帐,轻轻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p>
“娄公公,宣旨吧,他听得见。”</p>
娄公公微微一怔,整个人石化般僵硬在了当场。人没了,旨如何宣但是,看着场上众人皆纷纷跪地,他迟疑片刻,终是神色凝重地展开了黄帛圣旨,拔高尖细的嗓音,字正腔圆的念。</p>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肃清敌寇,先后收复永宁、大宁、开平,尔后引军北渡滦水,于卢龙塞大破狄军,令哈萨尔败走遏都终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稳固,寰宇生辉。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泽后世即日起,北伐大军返朝归故,朕将设十里红毯,百官大宴,为神武大将军王接风洗尘。”</p>
停顿此处,娄公公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终是念到了最后一段,“另,朕夤夜难眠,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p>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p>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p>
脑子里一遍遍响过这句话,夏初七笑了。</p>
圣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于此</p>
如今再来褒奖他的丰功伟绩,不嫌迟吗</p>
跪在角落里,她唇角讽刺的一勾,抬起头,看了看阴压压的天空,又看向晃动着白幡的灵帐,似是看见了灵帐中那一个装殓尸体的黑漆棺椁。脑子微微一热,视线模糊起来,仿佛看见一角黑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过。</p>
赵十九,你是听见了吗</p>
寒风中,久久无人应声。悠悠的风声刮着,旁人又说了什么,她并未听清,响在耳边的,似是北伐军开拔时,赵樽在京师南郊的点将台上那一句话。</p>
“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p>
又似是回光返照楼,他说,“后来我的胜仗越打越多,父皇也会欣赏的看我”</p>
如果眼还能睁开,人总能活下去。</p>
不管这个世界是天晴,下雨,还是冰雹。</p>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准备撤军,北狄也吁了一口气。阴山大营之中,已经在准备回京返朝的事宜。</p>
北伐战役结束的旨意,不仅传入阴山,也传到漠北,还传到辽东,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的战事,终是宣告结束。</p>
圣旨到的那日,东方青玄草拟了丧报,交于娄公公,丧报上言,“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殁于阴山。”</p>
将士们拔营了。</p>
一个个的军帐收拢了。</p>
那临时搭建的灵堂上,香案还未去撤去,上面摆满了祭品,插着燃烧的香烛。一口黑漆的棺椁,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灵堂的正中。</p>
香案前的油灯,一闪一闪。</p>
算好吉时,道士还在做法。</p>
赵樽殒命阴山,但灵柩和遗体还得运回应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里拿着法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词,念念有声。</p>
夏初七看着他,只是想笑。</p>
这般能招来他的魂吗她不信。</p>
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一个旁观者。卯时,北伐军的先遣部队开始离开阴山了,他们也将带着那一口黑漆的棺椁。</p>
人要走,冥钱不能少。</p>
那纷纷飞舞的冥钱,似是比今日的白雪还要密集。扶灵的人是赵樽的十六名侍卫,一个一个神色凄哀。</p>
大营门口,六军缟素,齐齐肃立。</p>
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口染着白花的黑漆棺椁上,而棺椁里,装着那些已经辩不清的肢体。场面极是肃穆庄重,除了扶灵十六名贴身近侍,还有四十八名锦衣卫的仪仗队随行。</p>
娄公公拿着拂尘,红着眼睛,大声的尖着嗓子呐喊一声。</p>
“起”</p>
运送棺椁的队伍,从分开的两列大军中缓缓穿过,灵柩也缓缓移动着,带去了众人的视线,随行的队伍亦步亦趋。</p>
“哀”</p>
娄公公一声“哀”落,众人垂首。</p>
“祭”</p>
校场上,大雪纷飞,冥纸舞动。</p>
在纷飞的大雪中,六军齐声唱哀</p>
滔滔滦水,悠悠长风。</p>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p>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p>
王师伐北,与子峥嵘。</p>
旌旗万里,马踏声声。</p>
烽火连城,号角肃肃。</p>
冲锋陷阵,所向披靡。</p>
龙骧虎步,百战百胜。</p>
一朝折戟,六军嗟吁。</p>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p>
震耳欲聋的祭歌声,被数万人齐声唱来,沉闷低响,贯入心扉,六军哀恸,北风呼啸,整个阴山,无处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场秋点兵,只恨此时人事早已非。</p>
夏初七没有在大营中。</p>
此时,她正坐在可以遥望的山坡上,听着那“滔滔滦水”的唱挽,看着那一列列整齐的扶灵队伍缓缓离开,视线有些模糊。</p>
终究是要去了。</p>
他的灵枢要被带回应天府。</p>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p>
这一日,是赵樽的“头七”。</p>
听说死去的人,会在头七这一天回来看望他惦念的亲人。亲人则要避开他,免得他记挂着,不好再投胎转世为人。</p>
他殁于阴山,他回来了,也在阴山。</p>
她在要阴山这里,为她烧“头七”,烧“三七”,她要烧很多很多的钱给他,她就是要让他惦念,不许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着她。</p>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说。</p>
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p>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将一张冥纸放入燃烧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飞舞而起。</p>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又说。</p>
她仍是没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朵二宝公公亲簪的小白花,脸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间。</p>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p>
郑二宝第三次说着,她终是有了反应。</p>
“我知。”</p>
“那我们不跟”</p>
“不急。”</p>
“哦。”郑二宝跪在她的身侧,默默往火盆里烧纸钱,只好不声不响的等着。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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