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了仰头，吐出一口气。</p>

“再哭，我便宰了你，让你下去侍候他。”</p>

“呜”</p>

盏茶功夫后，回到营帐，饭菜来了。</p>

送饭的人是如风。</p>

大晏与北狄开战了，但皇陵里的挖掘还在紧张的进行，大营里的警戒也未松懈。鉴于夏初七先就被掳过，还有雪崩之事，东方青玄甚是小心，对她的吃食，也嘱了如风亲自照管着。</p>

郑二宝极是不喜东方青玄的关心。</p>

但他也感激他。</p>

那一晚不知他与楚七说了些什么，次日起来，楚七就像忘记了那些事，整个人沉寂了下来，甚至脸上又有了笑容。</p>

在这之前，郑二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家主子爷最珍视的人，会随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爷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会好受。所以，他得尽着心力把楚七侍候好，这样等去了底下，见到他家主子时，他也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p>

“王妃，吃点吧”</p>

他躬着身子，仔细用勺子把滚烫的粥搅凉了一些，才递到夏初七的手边。夏初七冲她感激一瞥，捋了捋头发，替过来，看向送饭来的如风。</p>

“如风大哥，可有进展”</p>

这句话，这问过很多次了。</p>

如风有些不忍心，可终是安慰她。</p>

“还没有，大都督和陈侍卫长他们，一直在组织人马打捞。想来，就快要找到的”</p>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郑二宝递来的软垫上。</p>

低低的，喃喃一声。</p>

“还是不要找到好。”</p>

饭后，夏初七去了隔壁帐里。</p>

甲一静静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显得那张床似乎有些小，与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协调。经过她的精心治疗，他伤势有了好转，声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极是不好。</p>

夏初七抿着唇，为他把脉。</p>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p>

甲一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只是点头。</p>

“嗯，你这是瘀血阻滞了经络，加之你心肝气虚，神魂失调，彻底康复，恐怕还得一些时日。”</p>

她声音极是平淡。</p>

这让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p>

昏昏沉沉中，他脑子里的她，依稀还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个目带狡黠，唇带浅笑，飞扬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伤心，也不难过，实则性情大变的人。</p>

“喝药吧。”</p>

她又淡淡说了一句。</p>

“好。”甲一咽了咽唾沫，应了一声，由着郑二宝扶着他靠坐在床头，喝下她备好的药，瞄了她好几次，考虑一下，终是用略带歉疚的看她，把迟了许久的歉意说了出来。</p>

“我怕打雷。”</p>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p>

甲一的头略略垂下，“都是我错。”</p>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p>

“那日若非我掉以轻心，你就不会被人掳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缘故，殿下也不会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夏楚，该死的人，是我。”</p>

他说话时，夏初七并未打断。</p>

等他满带歉意的说完，见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揪着被面，耷拉着头，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p>

“是，确实是你错。”</p>

甲一抬头，赤红着脸看她。</p>

可不等他开口，夏初七却又笑了，“错了，那就好好活着恕罪。错了的事情，无法弥补。该记挂的人，记在心里。但甲老板，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该压在心上。”</p>

说起仇恨时，她眼中略有冷光闪过，甲一目光微动，惊异于她的表情。那日从沸水湖上来时，她昏迷了许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点跳入湖中为晋王殉情。可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又变得不哭不闹，神色安静，原就让他诧异，眼下，她竟是轻松说出“复仇”二字。</p>

她原本是一个欢悦的姑娘。</p>

不是现在这般，不是这般的一个人。</p>

甲一唇角略为干涩，张了几次嘴，声音沙哑。</p>

“殿下，他，应是想你能快活。”</p>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来管。与他的账，我往后去了，会与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们的债，一并收回来。”</p>

那日，东方青玄不仅给她看了断肢，还告诉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时，也告诉了她，夏廷德还活着，很多人都还活着，活得很好。</p>

夏初七从来不是宽厚之人。</p>

有赵樽护着时，她只是随性而已。</p>

如今只剩下她，许多事便要自己决断。</p>

仇要报么</p>

答应是肯定的，要。</p>

赵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并还来。</p>

正如如风所说，沸水湖里的尸体，终是捞出来了。就在元祐率兵与北狄阿古在阴山以北大战三日后，北狄军败退，双方休战，他返回阴山大营休整的那一日。</p>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p>

新年伊始，举国同庆。</p>

找了许久的人，终是有了踪迹。</p>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里，被大石块压着，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捞中，以死伤无数人为代价，终是捞了上来。</p>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p>

至少，夏初七认不得这个人。</p>

塌陷时的石块砸在了他的身上，尸体并未完整的打捞，被发现时，肌肉烂尽，四肢不全，甚至头都砸烂了，尸体变成了一块又一块，被沸水煮过之后，已然不再像个人形，只是一堆发胀的肉。</p>

如若他身边没有晋王的腰牌，相信无人能认出他来，夏初七也不能。</p>

那日雪停了，天气刚刚暗下来。</p>

一个兵卒兴奋的高喊着“找到了”，跑入大营，在营中大哭大闹，跪在地上久久未起。</p>

一声吼叫，终是结束了他们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捞日子，无数人都在欢欣鼓舞。他们早知捞的是尸，已非人，也已然感觉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说，从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释然，他们更多的是解脱，是兴奋。</p>

只有陈景与赵樽的近卫们</p>

最后的一些希望，终是破灭。</p>

听说陈景当场倒地，晕厥不醒。</p>

夏初七看到他时，这个男人，从第一日到开始，从来没有软下去过的男人，如今四肢瘫软，口吐白沫，是软绵绵的被人抬上来的。</p>

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陈景目光悲凉。</p>

“没有什么。”她说。</p>

早已确定的事，如今只不过有个交代而已。</p>

“他们是该高兴。”她又说，然后安抚的替陈景掖了掖被子，“陈大哥，我们也该高兴，他终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长长久久的烹煮之苦了。”</p>

陈景动了动嘴，默默无言。</p>

她弯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劝说，“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脱。赵十九他好算计，他是从不肯吃亏的，临死也要占我便宜，他死了，倒是开心。”</p>

“楚七”陈景的声音，似在呻吟。</p>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着他的脸。</p>

“陈大哥，我与他这梁子结大了。”</p>

一个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号。</p>

一个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虚无。</p>

灵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么</p>

出了营帐，夏初七没有去那正在紧张收殓的灵帐，而是缓缓步出了大营，迎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往阴山南坡走去。</p>

郑二宝在她背后，默默跟着。</p>

她的脚印小一些，郑二宝大一些。有意无意的，郑二宝似是在丈量她的脚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脚印上。</p>

他发现，她走过的每一步，距离几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匀称，丝毫没有凌乱和仓惶。</p>

靠近阴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啸的寒风，直灌入衣襟，似是还在叙说那一日的惨烈。</p>

夏初七仰头看了片刻，花了约半盏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个可以望见坡地和营地的石崖顶端。</p>

站在此处，她久久无言。</p>

这块土地，经过大晏军队的挖掘，已然与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谁将火药点燃的</p>

她也在想，雪山时，赵十九应当逃命的，可他却冲入了军囤。</p>

他那个人，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好。</p>

闭了闭眼，她又笑。</p>

除了好，他也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坏。</p>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张开了双臂。</p>

“王妃”</p>

郑二宝低唤了一声，被她的举动吓住了。</p>

“你在做什么”</p>

另一道比郑二宝更冷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等她回头，人就被他席卷了过去，卷入离坡沿足有一丈远，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p>

她屁股吃痛，抬头看着他。</p>

“该我问你吧，你在做什么想摔死我”</p>

“我，我没有掌控好力度。”东方青玄看着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扬唇浅笑起来。</p>

一只手做事，他还不习惯，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个大踉跄。</p>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娇娆姿态。</p>

“我以为你”</p>

“以为我要自杀”夏初七打断了他的话，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弯了弯，“不过是找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不都说了，早晚的事。再说，即便要寻死，我也不能这般死。这样摔死，下去见他，都没脸，投胎也不会长得好看，万一他还嫌弃我怎办”</p>

她似是玩笑一般说着，情绪比东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轻松。说罢，她看了看那一袭红衣，慢慢走过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间添了一些隐晦的担忧。</p>

“昨夜有没有幻肢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