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这只胖鸡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但也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带着它跑仿佛就成了一种天性,亦或是本能。世人皆以为容庭芳冷血无情,杀伐不眨眼。但其实很早以前,要更早,容庭芳也是个会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跑的性格。那时他的大将沙那陀还没死。
比起大洲各界,容庭芳更喜欢呆在魔界。这里的人虽然蠢,还愣。有时候却又有点长情。比如阿波额那,就算死了,也能化作永恒的湖泊。沙那陀是他自焰山火口捡来,一手养育,看着对方瘦小体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也是千年王八遇到海瞌睡极其难得,叫容庭芳生出一两点怜惜之心,不但将人捡回去,还赐名不灭的火焰。
容庭芳命长。命长的人,通常觉得世间的事大多无趣,除开年幼时他在幽潭那段并不怎么童趣的岁月,再往后数年来,也就与沙那陀共处的那段时间,勉强尚可。
那段时间余秋远闭关不出,容庭芳无人可挑衅,也觉无聊,又正好捡了个人。干脆就将心思花在教导沙那陀身上。他手中一招一式,呼吸一吐一纳,皆为容庭芳所授。容庭芳对他的领悟能力与学习能力很满意,名为主仆,实为师徒。
沙那陀也懂事,万事都替容庭芳考虑周到,论起排兵布阵,还能点出一二,算能得容庭芳欢心。那回是容庭芳实在闲地骨头痒,突发奇想,把沙那陀召过来。
沙那陀眨眨眼:尊主?
容庭芳道:你已修习有成,他日终将上战场。先随我去练练手。
沙那陀很听容庭芳的话,也不问去哪里。等迷迷糊糊到了蓬莱界外,这才有些迟钝。
这是
容庭芳很得意:这是日后我们要住的地方。蓬莱终归还是会握在他手心里。倘若余秋远识相,尚能分一半给他们一道居住。只是海这面得是他的。
要住的地方沙那陀喃喃自语,隔着渭水,重新望去。那里仙山隐在云雾之中,待飞得近了,方觉金顶碧阁,顶端还挂着彩虹。他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来。我喜欢这里。
容庭芳拍拍他的肩膀:好,你便作一等大功臣。
沙那陀点点头,又疑惑起来:那我们现在?话未说完却是一愣。
容庭芳在沙那陀眼里,是君,是主,是师恩。君主亲师的关系在那里,向来令他尊重亦从来不敢逼视容庭芳的容颜。但就算不看,他也知道魔界这位尊主素来是威严庄重的。他从未在容庭芳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小小的雀跃,又有些坏事将要得逞的快意。
容庭芳没注意沙那陀的疑惑,他只是想到,在余秋远闭关期间给他找些事,倘若能令他不得不提早出关,岂非是一大痛快事。若是不出关,给他添些堵心事也是好的。也就是蓬莱那处灵穴他找不到,不然早就闯进去和老朋友亲切地招呼了。
我先前不是教了你法术。正好你来试试。
术法教是教了。
但是
沙那陀有些犹豫,可是容庭芳这样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念出口诀来。
容庭芳的微笑停在了脸上。
两只小鸟在他指尖扇啊扇的,吧叽一口吐出一团小小的火焰,把自己的毛烧没了,然后惊慌失措地叽叽乱叫,砰砰两声就成了两缕烟。
容庭芳:
沙那陀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学是学了,可是那水龙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跑出一对鸟,还只会喷火。可能是因为他是在焰山火口捡回来的关系?也许从海里捡回来,就又不一样了。沙那陀拿眼睛瞄容庭芳,踌躇了很久。
尊上,你还好吧?
容庭芳看着他:你觉得呢?
沙那陀大着胆子碰了碰那烧焦的一缕头发,义正言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本座送你见那对鸟信不信?
信。
来都来了,不给余秋远添点乱子说不过去。后来他们削了蓬莱一座山头,一时得意忘形,终于叫苏玄机他们发现了。一帮人在后面拼命追。沙那陀冲他们弹着那对只会吐口火的小鸟,虽然并没有用处。倒是容庭芳一鞭扫起海水如瀑,把苏玄机他们淋了个全身通湿,气得哇哇乱叫。尽管并没有把余秋远逼出面来,容庭芳依然哈哈大笑。
他一把拉起还想反击的沙那陀:就你那鸟,他日把水龙术练练好再来吧。
与其说是四处逃窜,倒不如说是容庭芳在绕着圈逗苏玄机他们玩。
人被他们撇在身后,乘风踏浪中,沙那陀问:余秋远是谁?
容庭芳的长发糊了他一脸:我不曾与你说过他么?
沙那陀艰难地避开不停扇他巴掌的头发:只有耳闻,不曾明说。
他你应当认识。容庭芳本欲多说,想了想洒然一笑,总有见面之时,叫他亲口告诉你。你是我四方城未来的大城主,蓬莱怎能不孝敬些好物过来呢?
后来见是见了,结果不大好。只除却那一回,容庭芳与人向来正面迎战,再未避人耳目。
而今夜倒是难得。
火光游龙,追赶而来,一眨眼之间,容庭芳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也是这样在荒郊野外奔走,刚能化形,还是小小一个孩子。
少年尚未长成日后凶残的模样,被人追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见着一个阿婆摔倒了,就将她扶回家中。幼龙化形尚不能掌握,阿婆请他喝茶,茶水泼在身上,便显露出了鳞片。
他往后一退,清脆一声碎响。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人满脸惊惧,表情逐渐崩坏。
头上长着角的孩子往前跑着,前面就是水塘。入了水,就是他的天下。身后有人举着火把追来,拼命在那喊道:妖龙出水必惹灾祸啊!不能叫他跑了,快,我们要抓他去祭天!
幼龙在逃跑的过程中摔了一跤,水边红光艳艳,那不是象征光明的希望,而是地狱来的炼火。身后的人追赶而至:妖怪,现下就是你受死之时!纷纷扰扰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他咬紧牙关,旋身往就近池塘一跃,蓦然间一条银白的三尾银龙啸吟着冲出水面,叫人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就怕命丧妖腹。
曾经龙族也风光过,可惜在四界混战之时,因贪吞人修犯了戒条,故被天罚镇压在幽潭之中,不着天,不着地,永世跨不过界门。妖界退出三界之外,天地灵气稀薄,灵物少存,天下逐渐就成了人的天下。偶尔海域之中有个把蛟龙,便成了众人追逐捕猎的存在。仿佛能捕上一两条,便足够证明自己的实力远在他人之上。
妖之一族沦落至此。半妖半人者,更为人鄙弃。
角龙一族受天罚影响,就算是冲断了角,也冲不出幽潭半分。后面五百年,出了一条三尾银龙。它从一颗银白的壳中孵化而来。这枚蛋是谁生的都不知道。银龙刚破壳,是一条尾巴。一百天后,长出了第二条。两百天后,长出了第三条。它出生那一日,曾经的浩泽之渊都为之震动。万龙抬首,饱含期冀的目光中,天罚却落下了数道惊雷
这是条奇怪的龙。
没有人愿意养育一条畸形的龙。
除了树祖。
树祖年纪很大,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但打出的雷依然能将水面震出一个个水洼。天降异龙,别人都惧怕不及,唯有树祖很高兴。天生异象是天之将变,这条龙能将角龙一族带出这无边苦海深渊。他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逃出人堆的小容庭芳回到幽潭,坐在礁石上,长长的尾巴在水中摇曳。别的角龙在水中浮上来,见到他,又惧怕地离去了。年幼的银龙淡漠地看了眼避他如蛇蝎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