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动了起来,鳞次栉比、规模堪比一座长安城的建筑被抛在了身后。朝前望去,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而这也是长安城外难得的一片无主之地。
和圣域术士到处圈地蓄奴不同,生活在协会的术士在土地方面受限颇多。据说早前协会术士也曾有过在附近圈地蓄奴的打算,但朝廷反应太过激烈,最后不了了之。不过协会术士虽然没有圈地蓄奴,类似圣域那般形成一个个堪比独立王国的大庄园,但在远离长安的郡县也置办了不少产业。对此历代圣人都睁一眼闭一只眼。反正协会术士做的,各大世家都在做,相比起来也无甚区别。
伴随着马车一路轻晃,外面的天色已昏暗到看不清人影。马车前悬挂的橘色风灯被护卫点亮,风吹过微微晃动起来,为车内晕染了一层迷离的色彩。
装饰清雅的车厢内,两人一坐一躺,李流光枕在沈倾墨的腿上,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享受着车内这种静谧的时光。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马车的颠簸逐渐平稳,霍节的声音传来:到天门街了。
这句话好似一柄小锤子,敲碎了车内悠闲的氛围。不知是否李流光的错觉,他隐约感到五郎的身体变得紧绷,整个人的状态从轻松变得紧张。
五郎?
他翻身看向五郎,四目相对,难得的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措。沈倾墨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眼神飘忽地看着车外:我待会先回宫了,明日再来拜访晋国公和、和阿娘。
刹那间,仿佛有开水滴到心尖上最软的那瓣,李流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含笑握住沈五郎的手,说道:都已经到门口了,进去见见也不耽误什么时间。
出于种种顾虑,两人并不打算立刻向家人坦白双方的关系,而是想着徐徐图之。沈倾墨心知他这次只是以七郎好友的身份出现,但每每想到要见七郎的家人,还是会手足无措,莫名紧张起来。
我沈倾墨想说什么,李流光已替他做了决定,好了,就这样说定了。
不待沈倾墨再想反悔,马车已稳稳停住。
回来了,回来了!李流光术士回来了,快通知国公爷。嘈杂的声音伴随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起,李流光冲着沈倾墨鼓励地笑笑,推开车门径直跳了下来。
见过李流光术士。呼啦啦一大群人跪倒在地。
李流光摆摆手,回头见五郎跟着下了车,放心地朝着大开的中门走去。门内穿着灰衣的仆役纷纷跪倒,露出了听到传话蜂拥而至的人群。几张熟悉的面孔闪过,李流光的视线落在疾步如飞的程宛如身上,明明想要笑,眼眶却是一下子湿润了。
阿娘!他噙着笑,几步上前就要跪下。
小七!
神色激动的美妇人一把拉住了他,上下打量好几遍,确定他一根头发丝都没掉后,眼眶蓦地红了。让你在草原不回来。程宛如恨恨地戳了他一指头。
李流光仿佛回到了自己刚清醒的时候,亲昵地挽住了程宛如的胳膊,拖长声音道:阿娘,小七这不是回来了嘛。
程宛如娇嗔一声,忍不住又戳了李流光一指头。关键时刻还是李周书过来安抚道:好了,好了,小七回来就好。
阿耶。
李流光松开程宛如,后退一步又要跪下,李周书尚未反应过来,一堆人抢上来七手八脚扶住李流光。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若李流光还是晋阳国公府的李小七,见了祖父母、父母磕几个头便罢了,但现在李流光成为了术士,却没几个人敢让他磕头。想到这些,李流光无奈地看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挨个打过了招呼。
胡子已然有些花白的晋国公满意地笑道:小七回来就好。之前你流落草原,全家人都跟着担心,你阿娘更是缠绵病榻,日日牵挂着你。幸而圣人派人送来你的书信,你阿娘才打起精神。这次回来,小七你不走了吧?
孙儿这次回来为了看望祖父、祖母、阿耶和阿娘。待小住几天还是要回草原去。
为何还要回去?程宛如不满地问。
那边还有一些实验没做完。
霍林河的事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李流光干脆把实验拉出来当借口。果然听说和实验有关,程宛如再有不舍也没了反对。
一直在旁边慈爱看着李流光的大伯、兵部尚书李周武插话道:小七回来是住协会还是住在家中?
住家里吧。
院子都已经收拾好了,哪有回来不住家里的道理。程宛如拉着李流光就要走,李流光却没动,转身朝着不远处的沈倾墨招招手。
五郎。
齐刷刷的,众多的视线落在沈倾墨的身上。众人恍然才发觉他的存在。顶着神色各异的视线,沈倾墨僵直着身子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跟晋国公几人行了礼。
思及传言中沈倾墨跟小七一起流落草原相依为命,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一圈绕下来,沈倾墨最后站到程宛如面前。他脑海中回忆着上次在晋阳祭祖时称呼的李夫人,开口却下意识喊了声:阿娘。
程宛如脸上的笑容凝固,一同凝固的还有周围的空气。原本围在周围其乐融融的李家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息,取而代之的是惊愕的眼神。
便连李流光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心中冒出一句: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扭头对上五郎隐有歉疚的脸,几步走过去旁若无人牵住沈五郎的手,坦然地望向程宛如:阿娘。
因着沈五郎一场乌龙,整个国公府从李流光要回来的喜悦中一路狂奔,走向了兵荒马乱的另一个结局。
大唐民风开放,又有自汉兴起的男风流传,分桃断袖之说并不少见。众人平日也时常听说谁家子弟如何如何,但上至晋国公,下到程宛如,都万万想不到这事会发生在自家小七身上。偏偏另一人又是沈倾墨,想到他背后喜怒不定的圣人,一家人便不免头疼。
放在平常人家,出了这种事一个家法便能制住。再不行把人圈在家中,娶一房妻子,塞几个美姬,有了后代其他也就无所谓了。但以小七如今的术士身份,家法自然是上不得的。圈在家中?也是万万做不到。娶妻倒是可行,然术士之间习惯彼此联姻。他们给小七娶一房出身普通的妻子,岂不是害了小七的前程?
思量半晌晋国公发现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苦笑之余又生出一丝庆幸。他们做不了,圣人也做不了。纵是圣人有再多不满,也不能拿小七如何。至于国公府,一向对圣人忠心耿耿,也不须担心圣人迁怒。
一家人想的清楚,坐在那里面面相觑。只程宛如柳眉倒竖,一腔慈母心肠纠结:必然是沈五郎骗了小七。
李周书安抚地拍拍她,又劝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七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并不影响什么。
怎么不影响?沈五郎在长安恶评如潮,又是圣人私生子三字被她咽了下去,旁人如何看小七?
李周书倒是颇为乐观:以小七的身份,谁又敢说什么呢?便是圣人知道了,最多也私下骂几句,难道还能把小七怎么了不成?反正小七日后多半跟舅兄一样生活在协会,术士们对这些更无所谓了。
程宛如:
她正要反驳,门口伺立的侍女轻声道:李流光术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