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袖子随主人转身,摆出一优雅的弧度。
他悄悄离开了。
青森的雨,接连下了几天。
头一日津岛修治还有兴趣听雨,憋到第二日他就很感无聊,恰巧这两天父亲都把自己困在书房里,只允许管家出入其间,也没有人管他。
次日上完课,他就打着把伞,跑到院子里,女仆在游廊下看着他,是昨天被阿重训斥过的一个,她才吃了刮落,没精打采的,但一双眼睛却黏在津岛修治的脸上,片刻都不敢移动。
津岛修治右手撑了把伞,左手的抱了本书,他挺爱惜书的,怕水汽把书打湿了。
雨天穿和服实在不便行动,从屋檐下走出来前他就换了洋服,无非就是衬衫跟小西服外套一类。他间女仆眼睛还盯着自己,就说:惠子,草丛里有猫在叫,我去看看。
惠子立马打伞跟上来说:小少爷,我也一起去。
哪里知道他的速度太快,惠子撑起伞的功夫,一晃眼,就找不到津岛修治了。草丛后面有个小缺口,可以从庭院里出来到房屋后的绿化棚。
绿化棚里都是些自由生长的蔬菜与果物,是母亲去世前建的,植物没有被过分得打理,他还挺喜欢那地方。
当窝在绿化棚深处,倚靠葡萄藤看书时,他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植物,而不是吵闹的人,说实话,津岛修治很喜欢这感觉。
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想当人。
但今天,他的运气不是很好,才走到绿化棚深处,就透过乳白色的薄膜皮看见了一个人。大概是人吧,他挂在树上,随着风雨飘摇着。
[他还活着吗?这莫非就是自杀?]
津岛修治忽然有点儿好奇,他打伞走入雨中,藏青色的蝙蝠伞隔出了一块干爽的天地,豆大的雨点打在覆盖伞面的塑料上,哗啦啦哗啦啦,耳边传来雨打伞的声音。
雨珠太大了,他手几乎要支撑不住伞。
文学书,被他留在了绿化棚里。
走近后津岛修治才看见,绳子不是勒在人的脖子上,而是勒在胳肢窝以下的地方,错误的位置让当当事人处于很不舒服的状态,他有点儿缺氧,却不能立刻就死了。
[]
啊,得救了得救了。他听见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能不能帮我把绳子的端口解开,我把另一端绑在树桩底下。
津岛修治低头,前方有枚大铁钉,绳子勾连在铁钉上。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尝试种新的自杀方式。头顶上的声音十分欢快,家乡的苹果树实在是长得很好看,我刚才想死在这里也很不错,至于普通的吊丝实在是太没有创造力了,恰好前几天看见这种方法,说是可以把绳子绑在肩膀以下,因供血不足而致死,就直接试了。
津岛修治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你再等一会儿就能死了。
我拒绝。青年说,这种死亡方式实在是太痛苦了,我是无痛死亡的拥趸。他说,现在能把我放下来了吗,我的肩膀快要折断了。
津岛修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很聪明没错,但目前为止的阅历还没遇见此等奇葩事,无语了半晌过后,还是发了慈悲,把结解开了,悬挂在半空中扑腾的青年,直勾勾地坠落在他面前。
屁股落地。
疼疼疼疼疼穿黑风衣的青年人坐在地上,他的衣服湿透了,连带着那头蓬松的头发也紧贴头皮,津岛修治看着他伸手把额前的发丝拨弄开,露出一整块光洁的皮肤。
!!!
津岛修治向前走了两步,他微微弯曲膝盖,孩童的脸几乎与青年的脸贴在一起,鼻尖儿与鼻尖儿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0.5厘米。
即使岁月横生不少膈膜,也是无比相似的两张脸。
你是谁?他不由自主问道。
我想想。青年在雨中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姑且称我焉岛众二吧。
你,为什么在这儿?
哎。那青年笑笑,先前的调皮、嬉笑都从他脸上一扫而空,这一刻他的表情近乎静谧,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佛。
我为什么在这?他说,说不定只是为了来遇见你吧。
他自雨中而来。
第101章
暴雨接连下了三天。
便是在雨水充沛的青森县,这天都很不寻常,津岛修治被困在室内,自父亲回来之后,他的功课越发难了,说是沉重得令他喘不过气,倒不至于,却也能感觉到笼罩在对方身上的莫名焦躁。
津岛修治的眼神是很澄澈的,扫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思。
[是因为那天遇见的人吧。]他想,[说什么自己叫焉岛众二,肯定是假名,论辈分的话,大概是叔叔辈的人物,被老人宠爱的小儿子之流,父亲眼中偶尔的嫉恨也出自于他。]
[也难怪会对我露异样的表情,对近乎于一模一样的脸,怨愤是掩盖不住的。]
在想这些事时,他的神情也很冷静,没流露出一点儿自嘲的意思,但将此表情放在幼童脸上,又太成熟。
他挂着面具似凝固的冷脸,一路向南走,穿过长长的走廊,前后院之间夹着块空地,山树花草暴露在雨中,长柄蝙蝠伞依靠门扉前的立柱,往来的人都可用。
撑开伞,走入雨幕,横穿过宽敞的庭院,前院过后是后院,稍微小点儿看着却精致,家中的女眷大多住在这。津岛修治又收起伞,走进院子,他在母亲钟爱的书房里随意抽了本书出来,两人虽是母子,看书的品味却不大相同。
他的那些书,母亲不大看。
书房往右走三间就是里屋,穿和服的仆妇跪坐在门口,身侧放了张木盘,上面盛一套碗筷,津岛修治问:母亲起来了?
已经用过餐了。女仆一板一眼地说,夫人现在的精神还不错。
哗啦他直接一把推开门,女人已经躺回床铺。她留着一头长而浓密的发,具体有多长,到脚踝是不可能的,却肯定及臀,她的脸无疑很美丽,甚至因为生病而呈现出了脆弱的病态美,头发虽好,却不是很黑,已经有很多白发了。
下午好,母亲。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眼中也多出了莫须有的光,今天外面还在下雨,我刚才从前院过来走一圈,身上都湿漉漉的,好像沾染上了水汽。他似乎是在抱怨,却又忽然转过话头,但要是您的话,一定很喜欢这种天气,用雅致点的话来说,就是太有诗意了。他绘声绘色描述了院子里的景象,以津岛修治的文学素养来说,想要说得好听,太简单了,津岛夫人躺在床上,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其实我也听见了。她说,这里的隔音不是很好,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声音全传进我的耳朵里。她感叹,真是很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