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津岛修治拉直了一张脸,他的眼神有点儿怪,以福泽谕吉不算浅薄的文学修养,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比较相近的就是孩童简笔画,有的孩子用黑笔从外到内连续画圈,最后涂成了黑洞洞的,由曲线连成的眼球,跟雨中女郎一样,会引起人最原始的恐惧感。
只要想起它(异能力),我就恶心得想呕吐。
福泽谕吉来后的三日,都很平静。
若说家里发生了什么,最多不过是阿重病了,春日气温起伏不定,她偶感风寒,本以为吃两颗感冒药就能恢复,没想到却真的病倒在床上。
津岛修治去看过她两次,感冒病毒来势汹汹,女性秀美的脸庞都烧红了,她额头上贴了退热贴,娇小的身躯被被褥遮掩得严严实实。
你快点出去。她看见津岛修治,只说这句话,这两天离我远点,感冒是会传染的。天底下的母亲在得了病毒性感冒时,都不会想跟孩子亲密接触。
津岛修治跪坐在床铺边上,他睫毛很长,向下看时,密而长的睫毛像把羽毛扇:怎么感冒了?他看似不经意说,天也不是很冷,呆在家里更没有吹风的机会,以前从没见过阿重你感冒过。据说她常常以冷水洗澡,即便是女性身体却很强健。
大概是抵抗力下降。阿重没觉得修治的话有问题,人感冒,哪又有多少理由。
[抵抗力下降吗]
津岛修治又眨巴下眼睛,没说话了。
福泽谕吉没有进房间,他其实不是很古板的人,但深处规矩森严的老宅,他也会牢记远离女子闺房,剑客的听觉灵敏,他确保房内只有病殃殃的阿重与津岛修治,就任凭他进去了。
过了几分钟,津岛修治就出来了,光看他的脸谁也猜不到孩子的心思,他领头走,福泽谕吉默不做甚跟随其后,穿过院子时又遇见另外两人。
惠子难得没穿仆妇才穿的和服,一袭黑色连衣裙包裹青年女性妙曼的躯干,她脸色不好,步子却稳健,一步步向前走,比山岳还要沉重。她身后跟着一名女人,也穿黑色连衣裙,身量比惠子矮,怕是连一米五都不到,因是没见过的生面孔,津岛修治就多打量了几眼。
是位美丽的夫人,岁月只在她眼角留下痕迹,她皮肤本就白,这几日因伤心太过,白上又添苍白,走路姿势像杨柳枝条一样摇摇欲坠,风吹来人就要倒了。
惠子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这不是说脸,而是气质,她看见津岛修治便停下脚步,低头以再合格不过的动作问安:小少爷。
惠子。津岛修治点点头,这位夫人是?
是家母。她大大方方地介绍,听说静水夫人不想迎回父亲的遗体,家母就提议能否让我们领会置办后事,再不济她也希望能够最后同父亲见一面。她说,已请示过老爷,老爷仁慈,同意我带母亲来。她说,才从夫人那里出来,正准备往父亲处走。
夫人说的是津岛修治的母亲,他们家规矩森严,有男主人见外客,女主人见女眷的传统,虽因女主人身体原因,规矩精简了不少,但惠子母亲的身份太低,是要去拜会她的。
至于静水夫人,她是善壬教授的原配,两人早就貌合神离,在善壬教授死亡前关系已降到冰点,听闻这位曾经武家的小姐在外也有自己的小家庭,当然不想领糟老头子的遗体。
惠子知道津岛修治与夫人关系很好,就说:今天夫人身体不错,能被扶着出来走动,我们去时,她正坐在游廊上晒太阳。
我知道了。津岛修治眼睛一弯,谢谢你,惠子。他意有所指地说,你快点去看善壬教授吧,再慢的话就来不及了。
惠子的心咯噔一声,她没有太明白津岛修治的意思,却也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匆匆一点头后就带着母亲往后院走,善壬教授被放在后山,那里是津岛家人历代停灵的地方,冰馆是前几天从殡仪馆定来的,津岛原右卫门不允许有人把他的遗体带走,正好静水夫人也没有来接,
等到母子两人真到时,正巧碰见殡藏行业的人已经把冰馆抬上卡车,准备往火化的地方运了,大卡车的后门已经被锁上。
等等!惠子徒劳地伸出手。
等等啊!
就是这样。惠子一脸冰冷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的冰冷不知道是对着谁,可能仅针对善壬教授的那件事,说是同意让我们见最后一面,结果还是没有见到,人是迎回去了,只有一坛骨灰,母亲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哭得差点背气,回家两天后就因悲痛过渡病倒在床。
她怀疑对面的男人没有认真听,却还是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肯定有问题,人死在家里不让报案我能理解,津岛在这附近一手遮天,他不允许警员就算知道有凶杀案也不能上门调查,但是这么快把他的尸体处理了,我却很费解。她说,就像是在尸体上发生了什么,要毁尸灭迹一样。
坐她对面的青年实在不正经,他点了杯冷饮,正用小勺子挑起巅峰处的樱桃。
你有在听吗?惠子的声音抬高了两个度,青年人仿佛被骇到似的,腰杆忽然挺直了。但他的表情却有点儿怪,惠子认为他脸上带着的应该是亲善的微笑,但他右眼的眼尾却偏偏向下压,两眉眼不在同一条直线上,就多出了似笑非笑的微妙意味。
我当然在听咯,可爱小姐的话怎么能不听?太宰治说,不过,以上所说的那些,是小姐你的推断吗?还是说有具体证据?
绝大部分是女人的第六感。她也直白得承认了,但有一点儿不是。她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惠子小姐的运气不大好,她是善壬教授死亡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打开门看见自己父亲的头颅与身体,还有大滩的血,这段记忆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血迹有问题。这些天她将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了无数遍,想着想着,她竟然也能冷静应对,甚至剖析其中不同寻常之处,我国中时是个不良。她隐去了许多,只说最重要的,当时为了在姐妹中出头,花大力气研究过刀具,什么刀的切口、平面走向,蝴蝶刀的使用方式,这些冷门的技巧都了解过。她说,如果从侧面将刀抵进人的脖子,血一定会因颈动脉被切开而喷出来,人当时正好站在血喷溅出的方向,就会挡住部分血。
剩下的血洒在地上,底部呈现喷射状,上半部分却会被遮挡住,喷不到地上。
太宰治的联想能力很强,已从对方不精巧的语言中提炼出要素,在脑海中拼凑出真相,他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他讲,所以你认为,持刀的人有问题。
惠子迟疑一下说:可以这么说,我认为也有可能是异能力。异能力实在是千奇百怪,现代社会有什么不能解释的悬案,总是会被归结到异能力头上。
而且,前天我走后,听说大宅里又有人死了。惠子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太宰:嗯
你在听吗?惠子忍不住插嘴了。
我当然在。太宰这么说着,却把尖细的勺子插进巴菲中搅弄一番,他眼珠都没怎么转,实在不想在思考的样子。
惠子手指头搅紧了裙子,她真气了:我是听说您是独立侦探才来找您的,说是什么专门解决些警察无法解决的问题,平时活跃在东京说到这她眼神又警惕起来,青森这种小地方怎么能容下你?[不会是假扮的诈骗犯吧?]
太宰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思考结束了,终于想到了合理瓜分巴菲的方式:倒不是什么容不容得下,只是恰巧有点儿事回来罢了。他似乎有点苦恼,说是活动在东京,但我祖籍却是在津轻啊,不过是求学之后到了大城市罢了,哪里知道偶尔回家一趟,就会遇见这么有趣的委托。
这样吧。他伸直了桌子下的腿,跟鱼尾巴似的交错上下抬,拍打在地面上,这实在是小孩子的姿态啊,为了让可爱的惠子酱放心,我就先不收定金好了,等到找到真正的凶手,你再看吧。
哎?这下惠子又觉得他是真货了,如果是诈骗犯,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他俩又就细节讨论了会儿,不过惠子记得的事情就那么多,太宰听两遍就记全了,年轻的女性已经说完了要嘱托的事,却不知道怀揣着对独立侦探的不信任,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太宰治看,就是不愿意走。
到最后,一杯巴菲都吃完了。
我进来之前,太宰先生是在写什么吗?她忽然说。
啊,我在写一封信。太宰治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能穿越耳道,驻扎在人心里,是未曾蒙面的可爱的小笔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