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情宗,除了同门师兄弟,没有人敢当面直视白晚楼。虽他容颜出众,叫人目光流连,可惜一身寒气太重,煞气也太重,多看白晚楼一眼便像是要被冻伤,若是被白晚楼多看一眼,那怕是感觉马上就要见阎王。
白晚楼寻常也不多话,但凡开到口,便是要叫谁滚。
就算不滚,和白晚楼打完,就只能滚。
因为爬不起来。
但江原有罗网,江原不怕。
他敢直视白晚楼,亦能不卑不亢。
有一件事,恐怕别人还不晓得。
江原这个人,看着和善可亲,其实比磐石还要冷硬。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不用薛灿干涉。他想见的人,自己会去看,不用连照情逼迫要胁。他认定的路,自己会走,用不着成沅君替他安排。
所以白晚楼这句话,算是白问的。
面对白晚楼的质疑,江原上前一步。他没有被白晚楼身上的寒意逼退,反而抓起白晚楼的衣袖,引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脖子,随后覆上白晚楼的手。冰冷的手触及温热的脖颈那一瞬间,江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像是生命就在刀刃前。
我不用剑,不需要长老的万仞剑。也不要长老的命,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更不会对白晚楼下药,下药如果有用,世间便早就再也没有白晚楼。
但我的命在这里。江原道,长老若是想要,随意就能拿去。
白晚楼看着江原,他手掌之下是温热的皮肤,触感十分熟悉,仿佛已经掐过很多次。在白晚楼眼里,生命都很脆弱,尤其是脖颈。只消一用力,骨头嘎嘣一声,这个人就会软软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这个人毫不设防地将最脆弱的部位露在他面前,白晚楼试着紧了手,感受到了掌心中汩汩流动的血液,还有强而有力的心跳。
江原闭着眼,察觉白晚楼用力,指甲紧了紧,掐入了掌心。但他没有躲,而是放松了自己,略略抬起了头。完全将命交了出去。
就在天人交战之中,江原脖间力道忽然一松。
既是我无情宗弟子,便是我宗门之人,受我宗门庇护。桎梏蓦然消失,江原睁开眼。白晚楼已然收回了手,宽袖一甩,转身之间,人已到三尺开外。
但听白晚楼道:不曾犯下戒律,不必急于求死。
及至此刻,江原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完全落下。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回答。
白晚楼若是要江原死,江原早在头一回便死了。一道雷能激怒将疯未疯的白晚楼,一只碎了的兔子可以叫白晚楼狂性大发。可是白晚楼在险境中,哪怕是落石遍布雷光加身,也注意拿捏了尺寸,没有伤到江原哪怕是成沅君分毫。
而万仞是天生的神兵,刚正不阿,它认人。若持剑之人诡谲狡诈,心机叵测,它不但不认主,即便认了主,亦会失去光泽,甚或断了剑身,以证清明。
江原就是在赌,赌他心中所见白晚楼,并非滥杀好杀之辈,赌白晚楼虽然冷漠无情,却并未疯到极至。
这个赌没有下注,赢了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江原就是心情愉悦。他嘴角勾起笑,步伐轻快地赶了上去。
长老,等等我。江原赶到白晚楼身侧,你走这么快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去。
白晚楼一声不吭地看了眼天色。
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挂在了山头。
这说明夜晚将至,万物安歇。
江原步子略快了一点,走到白晚楼前头,笑道:你忘记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吗?
他带白晚楼来仙人坡,可不是为了替成沅君杀蜘蛛,也不是为了在苏沐坟前拜一拜,而是带白晚楼散心,叫他知道什么是人间至幸至极之事。可惜被成沅君打扰,白白浪费了小半日时光。
幸而日头未落,天地尚明,一日还没结束,他们还能做很多事。江原一把拉过白晚楼的衣袖:长老随我来。
太阳从山间落下需要多久?
不久。
但这不久之间,足够叫江原带着白晚楼去放浪,叫白晚楼仰着头看江原掏了个鸟蛋,下河里抓两条鱼,甚至叫鼎鼎有名的万仞剑削木头。
干尽一切世外之人会干的事。
从前江原在薛灿屋里看过一个风筝,木架精致,上面的绢布花色繁复,用金丝绣着晚霞,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很奇怪,便拿来端详,可惜薛灿见了后不高兴,像抢了他旧情人的东西一样。江原便将那风筝扔下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做。
薛灿将那风筝收起来,本来脸色不好看,但听到江原这么说,眼珠子一转,就说:我也要。你做两个,给我一个。
江原:你不是有吗?
那我不管。
这风这地方很适合放风筝,便叫江原想到这件事,可惜这里没有风筝,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但仙人坡这里虽然没别的好东西,最不缺的就是草,偏巧江原别的不会,手工特别好。
江原拿万仞剑削的木头当支架,做了些小玩意儿。白晚楼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动,露出好奇。如果云行在,也会大吃一惊。因为现下这些小东西,和那只长得像鸡的玉凤彩雕不同,那只彩雕难登大雅之堂,眼下这些草编的东西,却会动。
江原编的蜻蜓,翅膀会扇。螳螂会蹦。他做完一对比翼鸟,拢在掌心冲它们呼了一口气,比翼鸟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就绕在白晚楼周围。
白晚楼伸出手,比翼鸟飞到他手上一动不动,仔细端详,确实是草做的羽毛,木头当的骨架。白晚楼轻轻一嗅,一股淡不可闻的香气。
江原问:如何?
却见白晚楼看过来:你有魔气。
江原笑容一淡。
也不过是片刻停滞,江原神色不变,只说:不过是些助性的小伎俩,所做鸟会飞,兔子会蹦,只自己学了好玩,白长老就要说我邪魔歪道吗?他低头拾掇着剩余的木材和草叶,淡淡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道为本心,非正非邪。白晚楼盘膝坐着,端端正正。他不苟言笑,神色自如,就像是先前说出魔气那两个字,不过是随口一提,仙与魔,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不管江原修的什么道,在白晚楼眼里,他也只是江原,修什么道又有什么分别呢。修行功法的差异,不足以叫你妄自菲薄。
世人皆分正邪,能说出道非正非邪这种话,白晚楼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无情宗本来也不是什么古板的作派,在中原怕也是被归入邪性一类。
江原手下没停,收拾着编织好的小东西,过了会才说: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比较偏僻,所学没有这边大道纯粹。也不像白长老和连宗主,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教授。很多东西不过是自己看着喜欢,便随便学学。在你们看来这些博人眼球的伎俩稀奇,其实在我们那很常见,根本上不了台面。
他抬起头:若有机会,我带白长老见一见。
白晚楼嗯了一声,忽然将视线移向天边。
落日。
江原望去。
果真。
山间的落日总是格外缱绻,像舍不得这层层尽染的丛林,亦磅礴大气。所以山中容易有仙人,亦容易不知岁月。就像江原才来仙人坡一日,已经觉得像过了先前三个月之久。
江原欣赏了一会儿落日,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裹腹,回头道:白
白晚楼坐在一边,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江原看夕阳,白晚楼看他。
四目相对中,即使有罗网相阻,白晚楼的相貌也在江原的心中,十分鲜明。他不用再看一遍,都记得白晚楼长什么模样。
江原是个喜欢漂亮事物的人,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挑金环蛇,要挑身材纤细花纹匀称的蛇。躺在树上睡觉,要挑那种枝桠茁壮郁郁葱葱的树,秃头的他不要。就连看薛灿的小蝴蝶,也喜欢那种颜色纯正的,不要过于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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