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阳,金庭皇城。
周兰木跪在朝明殿的台阶之下,周身空无一人,内侍和宫女们都被遣了下去,只有殿中的香炉一丝一缕地向外散着檀香的气味。他闭着眼睛出神地嗅着这气味儿,直到殿门口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才恭敬地深躬叩首:给长公子请安。
戚琅却并不急着让他起来,自己先绕过了他,走到了殿中镂刻精细的香炉前,深嗅了一会儿才开口:四公子也喜欢这檀香的气味吗,方才倒是出神。
周兰木也低着头,并未起身:我只是在想,长公子为何要在朝明殿焚檀香,是有何特殊用意么?
檀香静心,是我一个故人最喜欢的香料,戚琅望着香炉,良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呀,只顾着说话,都忘了让四公子起身,听闻四公子前段日子身体不适,可还要紧?
周兰木直起身来,缓慢地站了起来,口边温和道:劳长公子关怀,已经不要紧了。
戚琅伸手虚虚一扶:四公子坐。
周兰木在他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低着头道:昨日我带鹦鹉卫搜将军府,果然搜出了些小楚将军素日和东南的往来信件,他似乎谋划此事已有多年,才会有这么多证据。
亏得四公子警觉,及时察觉了他的心思,又把人抓了。戚琅支着手,头疼地道,从定风之乱后,我就一直怀疑他,可他表面上装得太好,实在让人找不出破绽来若不是四公子那日在狱里同我说了几句话,我恐怕真要信了楚韶。
还不是因为长公子仁心,肯给我个机会。周兰木冲他拱了拱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只好尽心尽力地为长公子做些事情。
说起来,你也是自己有本事,戚琅道,能让他那么信任你,又能查出这些个证据来,着实不容易。
周兰木连称不敢,片刻以后眼眸一转,终是没忍住问道:小楚将军在世人面前对长公子极为尊敬,若不是长公子提了一次,我也以为他是真心效忠您的您当初是为什么怀疑他?
戚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隐瞒:四公子有所不知,定风之乱前,楚韶与废太子,关系甚笃。
周兰木眼皮一跳:小楚将军跟着废太子长大,关系亲密,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不,他们知道的不过是表面罢了,戚琅嗤笑了一声,他二人之间,不止兄弟之情。
他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定风之乱前二人决裂,楚韶虽因着父辈的仇恨投靠了我与卫公,但我心里从未完全信任过他。四公子不知,当日废太子狱中自尽,楚韶是个什么样子。
周兰木低垂着眼睛,重复道:是什么样子?
他是个疯子,戚琅冷冷地道,明明人是他亲手害死的,他却疯成了那个样子,拽着尸体不肯撒手,甚至杀了好几个鹦鹉卫足足过了半日,他们才寻到机会暗算了楚韶,把尸体烧了了事。
周兰木在自己手心掐出了好几道红印,面上却波澜不惊:那后来他为什么会效忠您呢?
后来他连夜进宫寻我请罪,风轻云淡地说自己自小就是那么个性子,一时没控制住,戚琅拨弄着手中的玉扳指,缓缓地道,要不是他把太子余孽卖了个遍,交代下去的事情又办得好,我和卫公未必肯留他。杀了此人虽会在玄剑大营引发恐慌,但总比留着后患好。
周兰木低声道:留他性命,也是长公子仁心。
见过他那个样子,真的很难相信他会对当初废太子之死毫无芥蒂。戚琅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出神地道,我疑心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让四公子发现了他的破绽,四公子当真是大功一件哪。
他回过身来,带了些试探地问道:四公子想从我这儿求什么赏呢?
周兰木抬眼看他,突然站起来,对他行了个大礼:当日典刑寺内刑法可怖,若无您的庇佑,我怎能活到今日!我只是为长公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求赏。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戚琅伸手去扶他,事到如今,你还怕我不信你不成?
周兰木松了一口气,但仍然跪着没有起身:封赏不必再提,只是我有两件事还想求长公子应。
戚琅道:你但说无妨。
这其一,我想继续查秦木大人一事,周兰木跪在地上,金砖上的浮雕硌得他膝盖生痛,我总觉得秦大人遭袭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秦大人是您心腹,如今鹦鹉卫中只有沈琥珀可用,想必正合旁人之意。
秦木在府中修养,他伤势极重,你若能问出什么,便尽管去罢。戚琅不假思索,第二件呢?
第二件请长公子许我,进典刑寺探望小楚将军。周兰木面色不变,一路上我与他朝夕相处,有许多疑问,若能问清楚了,来日向世人宣布此人罪行时,也更有说服力些。
戚琅却没答话。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跪着的白衣公子,神色不明,半晌才摸着下巴开口,却没有回复他的请求,而是驴唇不对马嘴地问:四公子当初你在宗州之时,可有想过回中阳之后的事?
周兰木飞快答道:当初年少不知愁,整日只想吃喝玩乐,怎么会想之后的事,我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回中阳,更未想过
您与我同是世家子弟,我久闻您的声名,但真的没有想过他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真心实意地道,有朝一日,我会跪你。
他这句话,说得是有些放肆无礼了。
但的确是坦诚得很。
戚琅心念一动,全然不在乎地再次躬身把他扶了起来,爽朗笑道:极好,四公子肯对我说实话,楚韶那边你便去问罢。
周兰木顺势站了起来,恭敬地答了几句话,便告辞了。
*
嘀嗒。
嘀嗒。
典刑寺以昭明编号的五间牢房,是皇帝的昭狱。平日里,这些地方只会关押皇亲国戚,亦或一些秘密的、不可为世人知的罪人。
五间牢房空空荡荡,只有其中一间有人,昭明之狱中没有窗户,只有细细一排通风口能漏进些光来。除此之外,只剩桌上一根蜡烛,每四个时辰,便有狱卒来更换一根。
想是中阳不久前也落了雪,融化的雪水顺着那小小的通风口滴滴答答地淌着,为密闭的空间中添了些幽微的声响。
楚韶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落下的水滴声。
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今夜他吃不下,已经冷透了。
刚刚被关进来的时候他还很茫然,后来却习惯了许多。楚韶低眼,看向身侧的墙壁,墙壁冰冷无比,带了些陈年不褪的暗红色血迹。
他把脸贴在那些血迹上,竟然觉得内心很安宁。
直到耳边传来稻草被踩踏过的窸窣声。
楚韶没有睁眼,听着来人遣散了身边的侍从,关好门,又耐心地在桌上点了一支新的蜡烛,才坐了下来:小楚将军,别来无恙,近日如何?
一切都好,楚韶感觉自己脸侧传来冰凉的酥麻感,实在不必劳动四公子再来看我,你在我府中想必已经搜出许多证据来了罢,信件,还是信物?
你与平王勾结的信件,周兰木语气平平,那信件本就是他事先着人放到楚韶府中去的,单凭这些东西,足以定你的罪,但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来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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