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亦不答。
还是罢了,我不会农事,恐怕要饿死。或做个商贾吧,好日子没过够,有些银钱傍身,才能逍遥自在。说着又看向邢亦,你的打算呢。
邢亦默了良久,才道:您明知道我是要跟着您的。
可我不想你跟着我。南晋帝悠悠地说,你有邢家独一无二的手艺,无论去何处,都会被奉为座上宾。
邢亦道:我父亲也是皇室的宾客,最终死得极冤。
南晋帝笑了:你觉得褚琰也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但他不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不是。
南晋帝便又道:那也应当是隐世高人。
邢亦苦笑:论起手艺,我不如姬妹。
气氛一时沉寂。
邢姬被淮北王看中领入府,除了美色,更多的是因为她的手艺。
淮北王原本只知道她是邢家的人,后来才知她竟是靠着自己钻研,得了祖辈的真传,也因此邢姬才能以侍妾之身左右着淮北王的抉择。
在淮北王被困金陵,丞相命人取了他的命时,邢姬没来得及逃走,也被斩杀。
他们也是在金陵城破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南晋帝那一句节哀便是为此。
邢亦忽然笑了一下:幸好,她死前不曾受辱,死后有忠仆替她埋葬,她一走,我在这世间便再无亲近之人,算来也只有你,当得起朋友二字,我不跟着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朋友南晋帝反复咂摸,终是一笑。
次日,南晋帝便如信上所说,将自己所有的暗线列了名单,留下信物,交由柳问处置。
他曾于北齐大军有助力,后来这半年的战事里,也偶尔帮着齐军传递淮北那边的情报。
其实承兴帝本可以过河拆桥,他只需偷偷派人围了南晋帝,这位亡国皇帝便无路可退,史书上永远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但承兴帝还是选择放过了他,只是另有一个条件不容许他身边拥有自己的人。
除此之外,他身边所有人的身份要由承兴帝亲自安排,这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轻易被人探查,但南晋帝并无理由、也没有必要反对。
他本就无东山再起的心思,只要北齐皇帝不干涉他的日子就行,这样的自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
而且他很清楚,只有当自己的一切行踪都掌握在承兴帝手里时,后者才不会在某日突然起了疑心对他赶尽杀绝,他在齐国土地上,承兴帝真想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办完南晋帝的事,柳问便开始返程,他返程时只带了自己的一百亲兵和几位亲近将领,大军则暂且留在南边,等人来接手。
柳家已有长子柳源镇守西北,这南边的大军自然不可能也掌在柳家手中。
柳问抵京已是八月,太子代皇帝亲自守在城门口接人,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皇帝在朝会上封赏功臣,从陆云城到瞿老铁一个也没落下,封到柳问时,承兴帝问:柳问,朕想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赏你才好,如今你回来了,正好替朕出出主意,你自己想要什么封赏,可大胆地提!
换做两三年前,柳问听到这话,多少会觉得惶恐,万万不敢邀功,而现在心里平静了许多,沉着回应:臣请陛下赐臣一座别院。
承兴帝挑眉:哦?你立下汗马功劳,莫说国公,朕封你个异姓王都未尝不可,怎么就只要一个宅子,莫非你觉得朕是在试探你?
柳问道:臣的功劳看似极大,却也是承蒙陛下厚爱得来,先有南晋权贵不义,后有太子殿下在南晋铺好了路,这场战役从一开始,便是注定取胜的,这样的便宜落到臣的头上,令臣可留名青史,已是君之恩赐,臣之荣幸。
承兴帝大笑:柳问,你倒是真舍得。
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
准。
臣四十有五,已不复青年,以至于沉疴发作,难以再忍受战场劳累之苦,还愿陛下恩准臣长留京都,享子孙之福。
承兴帝这倒是吃惊得很了,他都如此,很别提全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朝臣们。
这样大的功劳,柳问放弃了所有封赏也就罢了,怎么还自请降职了?
柳问若长留京中,等于是放弃了手里的兵权,甚至是放弃了手里的实权,从此只能在京城里混个虚职,与提前养老无异,这这这这简直是从应有尽有直接落到一无所有啊!
却不知柳问此时实在是无欲无求。
他的三个儿子各有所成,儿婿是当今太子,家中个个不是有功名就是有爵位,银钱不缺,食禄丰厚,家中和睦,还注定流芳百世。
如此一来,可不就只剩下一个清闲能图了?
当天散朝后,皇帝设宴招待功臣。
柳岐听说了朝上的事,急冲冲地拉住柳问:爹,你旧伤犯了?让御医看过了没?
柳问暗暗欣慰,低声道:只是个说辞罢了。来,站好,让爹看看。
柳岐头一次见柳问在他身上倾注以这样柔和、柔和到有些肉麻的目光,不禁偷偷颤了一下。
良久后,柳问拍着他的胳膊:挺好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多吃点。
柳岐:
他觉得柳问在这一点上,应当和太子殿下颇有话题。
他每天油腥不断,吃得都腻了,褚琰却始终觉得他不够重,柳岐每次都腹诽:你那双手拉得开一石重的弓,难不成我也长成一石重去吗?
柳岐对着褚琰只能支支吾吾地答应多吃点,对着柳问却底气十足:那万一殿下嫌我重了怎么办?
柳问一默,无话可说。
却见菜一上桌,褚琰便给柳岐布好了菜,柳岐若一个劲儿地吃肉,他便要把青菜夹过去,柳岐赌气起来只啃青菜,就又哄着柳岐吃肉。
柳问默默想:太子殿下这哪里是嫌柳岐重,是生怕柳岐轻了才对吧。
看得久了,又不禁感慨。
当年觉得大皇子毫无根基,可惜了这一身的不凡,谁知皇帝、靳家都一力扶持他,梁州码头褚琰甚至告诉他李相亦是站在他们这边。
后来果然,春闱替太子培养宾客,褚琰将褚泽手底下的人大量调动时,李相也配合之。
丞相未必是大皇子党,只是承兴帝好不容易挑中了一个接班人,他不介意在后面推一把罢了。
以至于众人口中的大皇子,也从无甚大用的闲王,成了天纵奇才。
柳问一回来便听说了褚琰回京时在宴会上大展文才的事,旁人将其称为神仙人物,柳问心中暗暗附和。
酒宴过半,满堂皆醉客,失仪者无数,但已无人计较。
柳岐兴致上来,仗着自己酒量好,靠着划拳连续胜过好几位大臣,功成身退后,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柳问身上。
他像小时候那样,信赖地把脑袋抵在父亲的肩上,喃喃道:在京城挺好的,小时候我就不怎么能见到您。
承兴帝无意间扫过这一幕,竟心生了些羡慕。
他抱过的孩子不多,公主多一些,皇子里也就两个嫡子有这等殊荣。
年轻的时候奉行严父作风,不肯与谁多亲近一些,年纪大了后倒渐渐懂了何为子孙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