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仙往中年人脸上扫了一眼,说道:“大爷,对不住您了,救一个是我的全部能耐,实在帮不了您。”闻言,中年人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冲着孔令仙磕头,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溢,“丫头,你就行行好吧,俺家有七十岁老母,还有三个小狼子(犬子),俺没了,他们也活不成。”
砰砰砰,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您的大恩大德,俺不会忘……”
孔令仙还没有反应,刚刚知道自己不用死的蝎虎子倒是开始同情心泛滥,顶着满脸普度众生的慈悲冲孔令仙说道:“熊丫头,你就救救大爷,大家都是山东……”
不给蝎虎子继续说的机会,孔令仙黑着脸从地上拾起一把铁锹,抡了个半月朝蝎虎子头上拍去。
梆梆梆!
一口气三下,用了点力,蝎虎子的头皮都被铁锹上的疙瘩磨破了,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淌。
嗖~
铁锹往地上一扔,水仙走到朴蕴燮身前,冲他耳语了几句。
朴蕴燮听完点了点头,将一个宪兵叫到身前,也耳语了几句,接着,他大声喊道:“行刑准备。”
唰。
排成一排的宪兵纷纷拉栓上膛,分别瞄准自己要负责的目标。
队伍不怎么整齐,负责蝎虎子的宪兵手拿枪身较长的九九式有坂步枪,比其他人靠前三十多公分,那枪口落进蝎虎子眼里,跟杵在他脸上没什么区别。
蝎虎子尿了,也尿了,原本贴着大腿根的裤裆往下一沉,凸起一个鸡蛋大的鼓囊,尿水滴答滴答往外渗。
噗通,两腿一软,瘫坐于尿和出的稀泥上。
蝎虎子使劲张嘴发出嘶哑的喊声,“熊丫头,救~救救……我。”
“射击!”
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就是蝎虎子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其他人倒在血泊里,惟有蝎虎子是倒在尿泊里。
三个资历较浅的宪兵收起枪,一个解开坑边的袋子,两个拿着铁锹伸进袋里铲出生石灰粉末往坑里扬去。
孔令仙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
不久前,她学会了抽烟,一是出于交际需要,二是为了掩盖臭味,流民身上的汗臭味、柳病臭味、尸臭味。
两个宪兵在尸体上撒了一层生石灰,便开始往坑里锹土,一捧捧黄土往坑里扬,一边扬,一边转着圈圈。
孔令仙抽了半支烟,依然不见坑里有动静,她往前两步站到坑边,伸手入口袋掏出一把硬币一个个往坑里撒。
“一撒长命百岁,二撒富贵双全,三撒人丁兴旺,四撒四季发财,五撒五谷丰登,六撒六六大顺,七撒吉星高照,八撒八方进宝,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全十美。”
人心都是肉长的,假如只是付出一点小代价,她不介意多救一个自己同胞,但不管是否冤枉,坑里的尸体无一不是额头刻着“政治犯”仨字,救了个冤枉的还好,若是救了个“不冤枉的”,谁也不敢保证她孔家不会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顶着这么大风险,还要动用东亚商会的资源,以及付出不菲的美金,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假如蝎虎子跟她不是沾亲带故,她真不愿意趟蹚浑水。
就是现在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向南云会长交代,将蝎虎子送出韩国还得动用商会的资源,不知道南云会长会怎么看她。
她的思绪在飘舞,黄土在飘扬,被吓得半死的蝎虎子发现自己没有全死,从黄土里立起,呸了几口,呛了几声,清出口鼻里的尘土,抹了抹脸,睁开眼,入眼彩色的世界。
恍惚间,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生动。
活着真好。
“上来,跟我走。”
孔令仙没有多少温度的话,破坏了蝎虎子赋诗一首的雅兴,他四脚并用,一溜烟爬出坑,裤裆、两只裤脚和脚踝都沾染着黄灿灿的颜色。
孔令仙蹙了蹙眉,屏住呼吸说道:“跟上。”
她又来到朴蕴燮的身前,派了一支烟给对方,“队长,我是东亚商会的孔令仙,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朴蕴燮方才对孔令仙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同美国佬交好又出手阔绰的女人,很容易可以猜到最近崛起的东亚商会女会长身上,现在经过亲口证实,他的姿态瞬间降低一些。
“孔会长,我是朴蕴燮,请多关照。”
孔令仙淡笑道:“朴队长,以后我们常来往。”
与朴蕴燮寒暄,又与麦葛温寒暄,礼数到位后,孔令仙才带着蝎虎子离开。
当车子靠近原州市市区,另一辆吉普车在等着,车上坐着关佬的手下孙荣成。
两辆吉普车交错停靠,蝎虎子被扔到孙荣成那辆车。
孔令仙扔了个信封到孙荣成怀里,“荣成哥,帮我把他送去釜山码头,看着他上船。”
孙荣成点点头,脚尖踢了踢驾驶位,驾驶员一脚油门,车子射了出去。
少顷,孔令仙的车也继续行驶,开上前往大邱的公路。
自从今年1月6日汉城有了再次易手的苗头,汉城的生意先大批难民一步南下釜山,关佬跟着姜东秀在釜山重建生意网,而孔令仙短暂停留便转道大邱,在当地组建独立于之前体系的东亚商会。
韩国东亚商会是东洋东亚商社旗下的正式分支机构,有别于之前不打幌子,只能放在桌子底下说事的生意,东亚商会的所有生意都放在台面上,遵守李承晚政权的法律,也给其交税。
简单而言,东亚商会目前是一家只从事正规贸易的企业。
越是往南,硝烟的味道越淡,两百多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行程,孔令仙为了排遣无聊,哼起了韩国此时正流行的歌曲,《水车为何转动》、《印度香》等。
去大邱的公路基本与铁路平行,车子在路上会遇到相对逆行的火车,况且况且之间,火车车窗里飘出《战友们,睡个好觉》。
这是一首流行歌曲,也是韩军的军歌,诞生于去年韩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反攻时期,光复汉城,打下平壤,剑指鸭绿江,然后进入十月,被揍惨了,这歌也就没啥人唱了,改而流行表达一个女人送丈夫上前线的心碎之情的《妻子之歌》。
风声猎猎,孔令仙看着往前线输送的炮灰,默默祈祷他们多活几个,撑到下一次休假,带着卖命所得的津贴到商会大肆消费。
韩军的兵源分为两大类,一为主动爱国派,二为被动爱国派,前者是文化青年主动报考士官学校,运气好能遇到好几次火线提拔的机会。
后者是抓的壮丁,适龄又不残疾的逮起来押上运兵车,临阵磨枪式的训练后投放战场,边上的战友换了两茬自己还没死,便自动晋升为老油条、痞子兵。
前者是国家军人,该有的福利一项不少。
后者活着时是上层嘴里的“英勇的战士”,能吃点饱饭、抽几支烟,但千万别提津贴这种虎狼之词,啥玩意?爱国还要讲回报?
若是挂了,未必会被记入阵亡名单,只会在某份不公开的文件中为“正”字添一笔,自然也无所谓抚恤金。
津贴、抚恤金这两项只有熬到老油条阶段,有了敬礼喊“葱诚”的资格,才有机会接触到。
在路上好一通颠簸,下午一点半左右,孔令仙抵达距离大邱火车站不远的东亚商会办公楼——一栋三层的小楼,占地面积300平米左右,处在一个三岔路口,是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