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人勿知,莫若勿为。穆昀祈目光上抬,投向墙上的禅境图:你果真以为,此事瞒得过高士举,瞒得过大多数宫人,也就能瞒得过全天下去?拂袖背身,口气乍冷:杀母弑君,甚连怀有身孕的宫人也不放过,汝之所思所为,实令人发指!
发指?沉闷的声响触地而起,伴着戾气的冷笑。
屋门被一股猛力推开,侍卫内臣一涌而入。
回望眼滚落一隅的香炉,穆昀祈挥挥手,将一干人重新屏出门外去。
娘娘已病入膏肓,我不欲她多受凌|辱,且终还只得在冷宫的病榻上了却残生!经了片刻平复,那人面色已如常,且申辩。
穆昀祈摇头:是你厌倦了受人摆布,不堪再掩藏本性假做顺服,况且邵后筹谋这些年,以为孤注一掷的寒食之变,眼看功败垂成,你终是不能再忍,遂决意弑母自继,接过权棒自为筹谋罢?
不置可否,那人眉宇间意味平淡,大有任人评说之意。
穆昀祈难再掩饰内心的波澜,沉声一叹:谋逆作乱,弑母杀子,事到如今,你可曾有过一刻片时,对先前所为,心生悔意?
沉吟间,彼者眸底竟泛出一丝笑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股寒凉感由内突生,穆昀祈不再多言,向外而去。
官家今日来,就为问一问臣懊不懊悔?人声在后:那就难免要失望了。
穆昀祈驻足:非也,今日前来,本是有事欲听一听你之见。
哦?后者语出轻佻,陛下励精图治、广开言路,圣泽却也能沾染到我这待罪之人身上,实令人受宠若惊呵!抬起尚还自如的右手抚上左臂:不知陛下欲问何事?
背身之人摇头:不必了,朕已有定夺。
阔步出外,见内侍迎上:官家,那婴儿
挥挥手,穆昀祈步下台阶:随朕归返,不必带入内来了。
重新沐入耀眼的日光下,一身释然。
回宫近傍晚,听闻邵景珩已来一阵,穆昀祈向内去的脚步却有些迟缓:滞留京中已将一月,那人实则,早当北归眼角余光忽见一团白影扑来,脚步一滞,弯腰拎起已冲到脚下的白猫,转便见一人身影闪现门前。
补丁是越来越机警了,官家回宫,它最先知。作揖起身,那人笑言。
抚弄了片刻,将猫交与宫人,穆昀祈携彼者进去殿中。
景珩,我方才去了嘉王府。不待他问,穆昀祈先行坦白。
不甚意外,那人只略纳闷:为何?
穆昀祈悻悻:我本想,将阿暖带去让他一见,再问他意下欲如何安置此儿?
问他?邵景珩诧异之外且不屑:他现下满心只顾自保,岂会在意子女命途?话是这般,终究还难掩好奇,则他如何说?
被他言中,穆昀祈讪然:他至今无悔过之心,提起弑母,也仅以不拘小节一笔带过,如此看来,即便知晓阿暖是他骨肉,也不会上心,遂我终究未尝提起。
果然!拂了拂袖,邵景珩口气转正:官家可想好,如何处置嘉王?
短时沉吟,穆昀祈看向之:你以为呢?
谋逆罪大,理应伏诛!那人不假犹疑。
穆昀祈眸中几许意味划过:前些时日,你还只说秉公处置,何以至下忽起变化?
无异!彼者目光直来:谋逆大罪,秉公当死,遂臣前后之意,并非不一!当下所以直言点明,是臣以为,陛下对如何处置嘉王,已然心起犹豫。
抚了抚额,穆昀祈心底一股挫败感油然而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却这般直白可见么?
看他不语,邵景珩继自:陛下为难,乃因我朝从无以极刑加身亲王之例?
踱开两步,穆昀祈浅露疲色:嘉王供称谋逆是受高士举逼迫,后者也已认下一应罪行,如此,我还对他施加极刑,岂非不仁?轻叹一气:如今朝中皆只主张问罪高士举,对嘉王之罪却一笔带过。即便刚烈似丁知白,也只敢唯诺道一句严惩,你却教我如何一意孤行?
此,邵景珩并非不知。顿了顿:然嘉王实是始作俑者,其谋逆犯上、弑母杀子,残暴之甚,堪称人神共愤,且绝无悔过之心,若得留命,必然卷土重来,危害社稷。又似不解:张仲越、丁知白二人,当日疑心嘉王谋乱,一个顶犯上罪名发兵救驾,一个为阻出兵兴州,不惜以命相谏,但如今对于如何处置这罪魁祸首,却皆唯喏退避了?
文人通弊,重节轻命!穆昀祈无奈:谋逆犯上,嘉王已推给高士举,弑母杀子,只凭一两宫人的片面之词,难以服众。外臣不敢擅提极刑,乃怕背负屈意媚上、怂恿滥杀之名。言罢稍静,言辞却转含糊:景珩,你果真欲见我留不仁之名于青史么?
目光一动,被问者似受震慑般眉心蹙紧。片刻缄默,低眉叉手:此是臣思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沉默片刻,穆昀祈转回身:景珩,你所虑不错,然也当知,即便是我,凡事也不可随心所欲。侧目看着渐已暗下的窗牖,那一言,终是顺势而出:倒是,你逗留京中已一月,朝中渐起非议,且北路不可无主事者,遂无他事,还是尽早启程回兴州罢。
微微一怔,邵景珩低头:臣遵旨。
人声远去。环顾过空寂的殿堂,穆昀祈缓谓左右:传旨,朕微恙,辍朝两日,不见外臣。
好在正月,外无大事,歇朝数日,倒也未催生什么风波。二月伊始,才复朝会。
嘉王协同高士举谋逆一案,经三司会审,终出论断:高士举恶贯满盈,论罪当诛,已判腰斩!至于嘉王,既是受人胁迫参与谋逆,众议自请对之网开一面,免其死罪。顺水推舟,穆昀祈遂从参知政事张仲越之谏,废嘉王为庶人,发房州安置。
事议定,正待退朝,却见殿外黄门匆匆闯入,禀上一事,竟如惊雷落地,震得众人瞠目无声:嘉王于半个时辰前突然薨逝!
片晌,还是张仲越回过神,问向来者:嘉王何以暴亡?
黄门回:是早前用了一盏参汤,经御医验过,汤中有毒!
众人面面相觑。
穆昀祈起身,面色冷峻:孰人下毒,可有查明?
黄门如实:参汤是晋国长公主晨间亲自送去的。一顿,公主当下便在殿外,待候召见!
殿中鸦雀无声。
面色数变,穆昀祈缓缓坐回:宣她入内。
素衣女子稳步前来。穿过殿中,目不斜视,似除了前方正坐之人,此地一应余物,于她皆为尘埃。驻足一刻,两手交叉护在隆起的小腹前,正身拜下。
金芙毒杀嘉王,自来请罪。一字一句,高亢清晰。
一阵轻微的骚动。
张仲越跨前一步:公主何故为此?
向前恭敬再拜,女子语调端正:嘉王谋逆犯上,不知悔改,且丧心病狂,弑杀亲母,当日为掩盖罪行,还一意欲灭我郭氏满门!如此泯灭人性、罪大恶极犀利如针芒的目光扫过两侧,一字一顿:嘉王,难道不应伏诛?!
无他动静,耳中只听阵阵吸气声。
穆昀祈凝眉:你怎知他弑杀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