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黑,穆昀祈就到了郭、荀二人的新宅前。叩响院门,先闻两声狗吠,好一阵,院门才开启。粗一眼瞥去,见应门的是个粗衣布裳的小厮,脸沾污迹,一手拿着把锅铲,身前系着围衣。穆昀祈蹙蹙眉,想他二人使个小厮竟还管烧煮,看来着实拮据!当下问:我与你家主人有约,他当下可在?
陛下,我是荀渺!小厮一开口,倒将穆昀祈惊一跳。再细瞧去,果是其人,诧异问道:晚间既要出门,何须家中开炊?
朝跟在脚边的黑狗挥挥锅铲,荀渺目露不忿:还不是这畜生!我出门前须将它喂饱,否则它必然整夜吵闹,阿偕一见便知我出去过了!回身挠头:官家早先下谕今夜出行不可另外知晓,我自须小心。在家开个炊,留几样剩菜在橱里,阿偕见了自以为我是在家中用的晚膳。
果是心机用尽,有备无患啊!撇撇嘴,穆昀祈心下不屑:你究竟是因朕有谕,还是惧怕郭偕知晓啊?
干笑两声,荀渺不答反问:陛下避人,是惧外议,还是只惧一人之议啊?
嘴角微抽,穆昀祈拂袖:休得多言!波斯舞伎已在酒楼待候,限尔半个时辰,彼时尚未妥当,朕便自去了。
这就好,陛下稍安勿躁。时机难得,怎能错失?荀渺一拱手,乃自忙去。
一刻钟后,狗食备妥,残羹入橱。荀渺进屋换衣,将那身粗布衣撑开在架上挪到窗前,乍一眼看去倒还以为是个人。穆昀祈自觉怪,便问缘故。
那人自得:这畜生不喜独自在家,一阵看不到我又要吵,这便做个障眼法,以求清净。
穆昀祈咂舌:寻常人家养狗看宅,郭偕养狗看你,着实别出心裁!
摸摸微热的耳朵,荀渺作痴般一笑:臣听闻,邵府的后墙这两年是一再加高,已将赶超宫墙了,也不知是何缘故。台谏近时正拟弹劾邵知府僭越,照臣看来,若为防盗计,不如多养两条狗。
眉峰一跳,穆昀祈沉下脸:狗有何用?连你都看不住!转身冷色:已然迟了,还不快走。
君臣二人抵达酒楼时,舞伎果然已在候着,当即宾主落坐,管弦声起。
波斯舞伎名不虚传,身若翩鸿,舞姿出众。尤其队首那身材最高挑的蒙面女子,一袭纱衣飘展起似霞若雾。谓她长袖善舞,飞袂拂云雨,果真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柔处不堪婀娜,炫起影婆娑。一曲向终时,凌空一跃,竟似要逐飞鸿去。
好!荀渺兴起时忘乎所以,大声称叹。
女子回眸一笑,几个旋身转来,斟满一杯敬上。荀渺欣然领受。一杯饮尽,对上那双顾盼清灵的眸子,忽觉熟稔,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值此隙,女子已翩然起身,向穆昀祈一侧转去。
苦思不得果,荀渺却觉脚下一滑,抬头见那女子已向此倒下,一惊,顿醒悟:方才踩到她裙摆了!这一急转,可不要栽倒?
伸手欲扶,却晚一步,腿上一重,舞伎已仰面躺倒他身上!
一个女子竟有这等分量?荀渺纳闷。
桌上的酒盏倾倒,洒了女子一脸,将面纱都浸透了。或是酒水呛进鼻中,舞伎咳嗽起来。一闻这声音,荀渺一怔,看向穆昀祈,见之也露惑胡女较之中原女子身材高大,难不成这嗓音也要浑厚得多?腹诽间,目光下落到舞伎那双露在裙外的脚上,愈发震撼:这双天足较之他似都要大两寸呢!
电光火石间,脑中一张脸面闪过!竟是这般??
起手扯下那块湿透的面纱,荀渺倒抽一口凉气眼下这张脸,以面纱覆盖处为分隔,上浓妆艳抹,眉若远山、额贴花黄,下看却是粉黛不沾,朝天素面!但无论如何看,这都确确实实、如假包换,是一张男子的脸!
苏清安!穆昀祈拍案而起。
汝竟敢乔装波斯舞伎诓骗吾等!荀渺恼羞。
好容易缓过口气来,被指骂之人爬起擦擦脸,倒是不羞不躁,下巴点点那几个已慌措退到一边的波斯舞伎:客官要看波斯舞伎,这却不是?
一言顶得二人无话:着实,方才只道要波斯舞伎献艺,又未道领舞的不能是汉家儿郎
穆昀祈懒与他多话,当即拂袖:走!
且慢!苏清安一抖眉梢,上前一步挡在室中:客官,赏钱还未给呢。
荀渺急了:巧诈欺人,汝还敢要钱!再说赏钱不早与你了么,却还睁眼说胡话,简直没脸没皮!
先前给的只是定金,还有赏钱未给!苏清安不服。
穆昀祈已忍到极限,一挥手:将这寡廉鲜耻之徒给我扔出去!
荀渺在侧跳脚:扔得远些,莫教这败类在灯下污了人眼!
事已至此,二人自无继续饮宴的兴致,打发走了舞伎乐师,便趁月归返。
荀渺到家时辰还早,郭偕尚未归,喜福也在院中老老实实趴着,他提着的心自放一寸,以为此事便如书页般,翻过便罢。孰料天意弄人,此事竟未完!
一夜无梦,早上醒得也早。郭偕昨夜回得晚,且是微醺,此刻尚酣睡,荀渺遂自到外间洗漱了,正想去瞧瞧早膳可备好,孰料跨出门却见庭中站着个人!乍一眼以为是自家小厮,倒是彼者转过身来含笑一瞥,将荀渺吓了个七魂出窍!
苏一字出口忙自捂嘴,深怕惊醒梦中人。
荀少卿早啊!来人不怀好意一笑。
来者不善!荀渺一步跨前挡住门,瞥了眼正闲庭散步的黑狗喜福,眉心一紧,你如何进来的?
啃了口自带的包子,苏清安摇头一叹:荀少卿贵人多忘事啊,当初苏某与你同一屋檐下寄居,时日虽算不得久,然你家喜福可未少吃我的肉干!一甩手将剩下的小块包子扔出去,喜福闻声跃起,一口吞下白来的吃食,跑到施舍者脚下摇头甩尾,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强压怒气,荀渺冷冷瞪着不速之客:你来做甚?
那人一脸轻浮态:方才说荀少卿贵人忘事,看来不假。昨夜荀少卿尚欠着在下赏钱,这便忘了?
眸中火光闪现,荀渺压低声音:昨夜之事,是你理亏,却还敢讨赏?再说做东的是官家,你若自认有理,何不找他讨去?
挠着鼻尖一哼,那人不屑:若我能入宫,自早去了,还须来此与你多话?抱臂往前踱两步,显是打定主意要将这桩烂账在此了结,实话与你说,舞你既赏了,便须给钱,否则莫想令我跨出这宅院大门一步!
荀渺回头后顾,好在内室尚无动静。心知软肋已被他抵住,只得任命,狠狠心:你要多少?
伸出三指,那人面露报复得逞的快意:三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