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带了几分尴尬气氛的蓬莱殿更加寂然了几分。
你长得皇后显然是惊愕的,那句欲要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唐突,她顿了顿,最后却仍是说了出来,像极了本宫认识的一个故人。
于是福南音便知道了,刚从永巷出来的许皇后对朝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李裴什么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福南音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一句您怎么会不认识呢,又想提醒一句臣与那位故人何止是像,可此时皇后的神色实在是太奇怪了,反倒叫福南音拿不住起来,他垂着头静静听着,没有再妄言什么。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皇后像是在对身后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那个孩子大抵也跟你这么大,可你姓福,那便不是了也不知他这些年可还顺遂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模糊,即便李裴与福南音都能听出皇后所说的故人便是宁胥,便也仅此为止了。
却不知此时卷帘后那双黛色金龙纹的皂靴猛地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圣人来时未让人唱驾,屋中几人不曾注意到他,也不知许后意思中的异样,便继续说着先前的话。
皇后若问的是臣的生父宁胥,他多年前已经亡故了。
圣人若不是在出神,定然不忍去听这句话。他此时想的是多年前先皇秘密处死宁胥的那个深夜,他求遍了能求之人,自己却被关在寝殿中无计可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宁胥必死无疑。直到很久之后,久到他已经登了基,才辗转从宁家人口中得知当年那尸首并不是宁胥的,他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出金蝉脱壳,宁胥并没死在掖庭那晚。
此事除了宁家人之外本该无人知道,除了
除了那个帮助宁胥逃走之人。
可许后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兜兜转转,竟还是这个结局。许皇后面上神色很平静,却又十分复杂。她没有意外福南音的身世,也没有意外宁胥的死,只是望着墙上那张佛光普照的旧画,沉默了良久。
这样的神色和反应绝不是福南音曾经设想过的。他本能地察觉到许皇后身上必然隐藏着什么与当年之事有关的秘密,不然一切单一情绪就可勾勒的全貌,在她这里为何会打翻了浓墨重彩却依旧只展现出了一角?
若自觉无辜,这幽禁的五年便会怨怼;若是有愧,面上亦不会这般坦然;若当真坦然,提到宁胥亡故时也不会露出那种惋惜的神情。
太古怪了。
李裴自然也看得出来,可他的立场要复杂得多,怕母后对福南音生怨,亦怕福南音对母后心有芥蒂。可两人此时面上都太过镇静,只是一个陷入回忆,一个陷入困惑。只有他一人在旁边显得有些焦着。
其实五年未见许后,纵使亲生母子依旧有些生疏。更何况他今日的目的哪里是再谈旧日纠葛?他分明是为了赐婚之事而来的。
方才他单独见许后的时候便提过了,更说起了阿肥,本该顺理成章,可惜变故丛生。
巧在乳母在偏殿刚为小皇孙喂完了奶,正要将孩子抱进来,却见到立在卷帘后一言不发的圣人,吓了一跳,手上险些不稳。
似乎生身母亲与孩子之间都有些特殊的联结,福南音在乳母还未进门时便下意识转过头去了,等到余下几人反应过来时,福南音已经几步过去稳稳地将阿肥接在怀中,未来得及向圣人拜礼,也没来及斥责那位乳母,崩到紧致的身子透着一股心有余悸的后怕。
彼时那位跪地的乳母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了大祸,早已抖如筛糠。圣人显然也是动了怒,沉着脸将人拉出去处置了。
只有阿肥什么都不知道,婴孩的咿呀声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危机过去,半晌,福南音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李裴和许皇后都抬着头看向他。
圣人来得晚不明就里,却也转头看向他。
礼部尚书。
许皇后缓缓道出这四字称呼。
若是一介外臣,对小皇孙的这套动作也太行云流水自然熟练了些,落在何人眼中都是明晃晃几个字:这是我生的。
福南音:大意了。
他一时不察的反应将方才进门时的欲盖弥彰终于戳破,耳垂有些泛红,下意识朝李裴看去,却正撞入那双满带着温柔笑意的狭长眼眸中。
不解释解释吗,宁尚书?
却说着如此添油加醋的话。
脸红归脸红,福南音神情上仍强撑着镇定,不愿在许皇后面前失仪,只是看向李裴的眼中却带了几分羞恼。他将手上的阿肥往人怀中递了递,低声威胁道:
这种话不该由殿下解释吗?
李裴极少见到福南音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嘴角都要咧到耳后了,却仍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点头道,
宁尚书当真要孤来说?
两人中间虽隔着一个阿肥,但靠得距离仍是很近,那股情人间心意相通的旖旎气氛是遮掩不住的。许皇后在一旁看着,也无声地笑了笑,从前的她或许会想看向一旁的圣人,如今却早已没了这样的习惯。
见到儿子能找到真心属意之人,不必像她与圣人那般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她是宽慰的。
见到那人竟是宁胥的孩子,她心底又隐隐带了些如释重负。
终究是好的。
儿臣今日带礼部尚书入宫,一则是为一个月后的宫宴。宁尚书上任不久,不通其中关巧,还请母后和父皇能派人从旁指点一二。
李裴边说着,边将怀中的阿肥抱去给许皇后和圣人看。
他背着身,只听声音,却仿佛看到了福南音面上的怔愣,以及那迟疑不解的神情,什么宫宴?
李裴笑意更甚,却没回头:宁尚书不知道吗?自然是皇长孙的百日宴。
阿肥两个月前早产于漠北王宫,再过一个月便满百日了。
皇长孙的百日宴历朝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宴,届时圣人赐名,正式记入皇室名牒,昭告天下。一个月看似有些仓促,但福南音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待他们仍在漠北时圣人便已经命人着手准备了,他这个礼部尚书只需要走个过场便可。
更何况他除了是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层身份
圣人不知道屋中这几个人是要搞什么名堂。他本是听说太子和福南音都到了蓬莱殿,想要将二人大婚之事与许后说了,也好择日下旨。结果因为方才皇后那句话心神不宁了许久,险些便给忘了。如今又听李裴在皇后跟前对福南音一口一个宁尚书地叫,还以为这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
再看看福南音那古怪中隐约带了些委屈的表情。
果然是闹了别扭了圣人心中想着,不由就瞪了李裴一眼。
圣人:百日宴的事不大,主要是
父皇!李裴方才就感觉到圣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迎着那显然不悦的龙颜,五年来头一回软着性子低着头解释,您别急,宁尚书要儿臣说的。
圣人蹙着眉头看他,却被一旁的许皇后笑着安抚住。
李裴转头看了一眼福南音,而后朝着帝后跪了下来,郑重其事道:
二则,儿臣心悦宁尚书多年,此生非卿不娶,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赐婚。
那刻福南音脑中忽然一空。
他没想到。
一切都仿佛猝不及防。
即便理智上知道今日李裴带他入宫的目的,却不曾想到李裴会有这样的求娶,会在此处,这一刻,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是在那样一句话之后
听不到圣人与皇后说了什么,听不到耳边的笑声,看不清眼前的神色,只是朦朦胧胧见,有个人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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