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俞医生刚好巡房到这儿,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处理手法有什么误解?
看到没换衣服的骆明翰,讶然道:你晚上在这儿陪的床?
虽说他们院的高级病房专门有个陪护小床和洗漱间,可以进行简单的清理洗护,但那条件当然跟家里不能比,何况这还是大过年的,骆明翰应酬都还来不及呢,竟然能在医院陪一整夜。
骆明翰上火着,青色的胡茬也没处刮,冷冷地让姓俞的闭嘴。
我说俞医生俯身靠近缪存:他平常对你也这样吗?
没有。
听我的,这种脾气差的男人不能要。
缪存:
姓俞的掏出听诊器:来,让哥哥听听你脑子心肺有没有烧坏掉。
听诊器在他心肺处游移了几处,骆明翰:能别趁机占便宜吗?
俞医生听完了音,才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听诊器:你这占有欲能不能别无差别攻击?扭头跟身后跟着的实习生们交代了几句。跟其他房病人的手术比起来,缪存这个简直不能算得上病,实习生都懵懵的,心想什么时候那地方发个炎肿个块儿都得主任来巡房了?
伤好之前保持忌口,我会给你再开两瓶葡萄糖补充体能,药还是安排个护工上吧,姓俞的在骆明翰胸膛处拍了拍,没事,这人出得起钱。
缪存看完了所有的互动,确认了这医生跟骆明翰是旧识好友,骆明翰应该没跟他隐瞒关系。本来这个病就已经很尴尬了,还是熟悉内情的人缪存再怎么不通凡情俗理,这点羞耻心还是有的,顿时尬到浑身发热,一腔气没处撒,都迁怒到了骆明翰的身上。
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拉过被子蒙过脸后,瓮声瓮气地说: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护工敲门后推进:是缪存先生吗?我来给你上药。
缪存又尬了一下。
怎么来得这么快!
病床上的没反应,护工求助地看向屋子里另一个活人。活人无奈地说:缪存,起来上药。
缪存在被子底下捶了下床,磨磨蹭蹭地坐起身。
你趴好。护工是个面善的大婶,热心教他,别坐,坐着我怎么给你上?
听着这句话,漂亮的病患先生脸慢慢地红了。
咬唇瞪一眼骆明翰,沉着脸拖腔带调地命令道:出去!
骆明翰想笑又不敢,举起双手:好好好,我现在就出去,你乖乖听话上药。
门关上,磨砂玻璃处映出人影晃动。
缪存伏在枕头上,气汹汹地说:站远点!
护工阿姨扑哧一笑:你呀,就应该让他在这里看着,就跟我们女人生孩子一样,老公就得在产房陪产,不亲眼看看都不知道自己造的孽有多痛!
缪存:
怎么回事啊,全世界都对同性恋很懂吗?!
啊唷,你这个伤啊,啧啧啧,护工表示:阿姨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呀,你这个你老公确实有点东西。
缪存:
耳朵已经通红了,忍耐着好脾气催促说:不然,您能快点儿吗?
有点痛啊,护工戴上无菌橡胶手套,在指头上挤出药膏:你要忍一忍的
骆明翰在十步开外就听到了一声惨叫,叫得整条走廊的移动生物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继而一脸怀疑地看向声源地:杀人了?
骆明翰冲到门口,推开门时看到缪存正一边趴着蹭进被窝,一边泪眼朦胧地用病号服袖口擦眼泪,护工不尴不尬地解释:我都告诉你会痛的嘛
缪存大声控诉,带着哭腔:太痛了!
骆明翰愤怒地瞪向罪魁祸首,把人阿姨吓得倒退了一步,讪笑着说:娇生惯养的是吃不了这苦,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我五个小时后再来。
铝合金门忙不迭砰地一声关上,缪存趴在枕头上,半天没动弹。骆明翰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缓步靠近。缪存仍不反应,他只能在床沿坐下,摸了摸缪存的脑发:你是不是哭了?
缪存这时候才撇过脸,眼泪和鼻尖通红,气势汹汹地说:是!
骆明翰:
因为对方承认得太过爽快,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还有点想笑。
有这么痛?他正经地、迟疑地、心疼地问。
缪存懒得开口,只是把脸侧着枕在交叠的两臂上,眼泪哗哗地流,眼睛一眨就是一行新的,很快将鬓角下的枕巾濡湿,流得受不了了,面无表情地狠狠一吸鼻子,用蓝白条纹的袖口在眼尾狠狠地抹去。
骆明翰的心就像是版纳甜品泡鲁达里的那块干面包,被椰奶泡得又软又烂了,又被勺子戳得稀烂稀碎,但每块碎片却都浸透了甜。
他抽了纸巾,轻轻地垫在缪存的眼底,晕湿了就再换一张,默声了一会儿,很笨拙的四个字:是我不好。
他不说这几个字还好,一说了,带着安慰和自责,缪存反而绷不住,忽然大声哭出了声,像个小孩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被别人如此安慰关怀了,那股委屈反倒水涨船高了起来。
骆明翰被人哭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把人抱进怀里,缪存蹙着眉闭着眼,哭得更惨了。骆明翰这才发现自己估计是把他弄得更疼了,动作轻柔了能有一个量级。终于把人抱进自己怀里后,好像也没别的能做,只能不住亲吻他的头发:都是我的错,是我畜生王八蛋,别哭了,好不好?出院后我让你揍一顿。哭笑不得地说:宝贝,你哭得好像前二十年都没哭过。
缪存勾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侧,眼泪顺着流下去,把骆明翰隔夜未换的衬衫都给打湿了。
他就是觉得痛,觉得阿姨怎么能那么粗暴,觉得骆明翰之前怎么能放任他不管,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罪。这些条条小罪以前他都能眼也不眨地吞下,因为它们甚至连他生活里的难关都算不上。
但现在,这些「觉得」交织成难言的、没有道理的委屈,让他第一次哭得这么任性,理直气壮。
走廊上有妈妈哄小朋友:你听,这是哪个哥哥在哭呢?还是宝宝最勇敢,打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宝宝真棒!
小朋友说:这个哥哥羞羞!
骆明翰明显听到缪存的抽噎声停顿住了,失笑了一声,轻轻哄着说:就哭,哭大声点给他们听。
缪存:
咬住嘴巴不哭了。
骆明翰抹他眼底的湿润,叹了口气:真这么痛的话,柏拉图就柏拉图吧。
目光里透出怀疑,缪存鼻音很重地问:真的?
骆明翰郑重承诺:真的。
但是男人的承诺好像没有什么用。
住了两天院,后来换了个更年轻的护工,是骆明翰亲自一双双手挑选过去的。缪存确实没再哭过了,骆明翰倒怕他哭,也不敢站远了,上药时总是隔着门凝神听着,听到缪存咬着枕巾闷哼一声,心里便是一紧,往往缪存上药出了一身汗,他这个屁事不干的也出了一手心汗。
第三天时又复查了一遍,俞医生都受不了来赶人了:好差不多了就带回去心疼去!病房资源有多紧缺不知道吗!
骆明翰当然不可能把人带回父母家,便只能带回自己别墅里。钱阿姨他们都还在春节假中,骆明翰不得已亲自一日三餐地伺候着。
一旦开始愈合了,伤就好得很快了,缪存因为这伤不能久坐不能久站,为此经历了人生中最长一段不能画画的时间,每天心烦意乱。他要申请的法国学校对作品集有很高的要求,而且非常偏爱现代流派,缪存更擅长古典,为此他要潜心重新准备足够的现代派作品,加上还有各教授留的寒假任务,一时间很焦头烂额,每天都对骆明翰发一通脾气,骆明翰倒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