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村里人来说,很多年前的缪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笨小孩,虽然古怪,但没有害处。现在他长大了,还带着心理上精神上的疾病,危险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简而言之,留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是有害的。
小姨无法跟他们解释,缪存是无害的,他只是只是自闭,只是不说话,只是时而清醒时而封闭,只是一天一天地画画、想妈妈,并不会有别的危险性举动。他有时候,连看他们一家都如同孔雀呀、路边的花花草草一般,认不出,也不感兴趣了。
两个月前,靠着意志力处理完一切事务的缪存,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片埋葬着妈妈的小乡村。
小姨,让我在这里住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我好了,就回去,如果一直没好,等到这些钱都用完了,缪存平静地说,就把我交给缪建成,他会处理我的。
他把银行卡交给小姨,告知密码、开户行地址以及存款余额:这里一共有三十五万,不要送我去医院,求你。
从那天起,他独自步入封闭的荒漠。
骆明翰捏紧了方向盘。
骆先生,骆先生,狗!有狗!小心!
一脚急刹,安全带紧急收束,小姨连连捂住心口,惊魂未定地看向骆明翰。
抱歉。
一条塌耳朵的小黄狗从车前蹬蹬蹬跑过。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其实不必她回答,骆明翰自己就能看到了。
车子在竹屋前的院子里停下,小姨驱赶走探头探脑的孔雀,去!去!一边对骆明翰说:缪存就住在院子后面的小屋里,以前他妈妈住过的。
她领着人,穿过竹屋昏暗的大堂,来到后院,又沿着后院一道狭窄的水泥路走了三分钟,才看到一座单独的木屋子,两边手臂似的延展出两道竹子篱笆,合围着圈出了一爿院子。院子里有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踱步,再仔细点,还能看到一灰一白两只兔子在咀嚼着什么。
骆明翰怔了一怔,当即拧着眉有点凶地问:你怎么能把他单独关在这里?他是生病了,又不是疯了!
小姨被他一连串质问得愣住,尴尬地咧了咧嘴,低头绞着手指说:村里人害怕的。
不这样,说不定缪存连这个村子都没办法再待了。
小姨一边说着,一边快走了几步,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要是等会儿存存认不出你了,或者有别的什么举动,你都不要害怕,他现在就是小孩子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黄色的蝴蝶起起落落,停在飘摇的白色小花上。砖石路的尽头,一张画架支起,上面的油画已有了轮廓。少年坐在画前,纤薄的脊背还是挺得那么端正,听到背后的人声,他也没有回头。
因为除了他感兴趣的那一小片世界,他已经对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都毫不关心,甚至连眼珠子都不会为之转一转。
存存?小姨轻手轻脚地靠近,怕吓到他,先在他肩上拍了拍:存存?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描摹着颜色的笔刷停住,骆明翰的呼吸也一起凝滞住,挽着西服外套的手用力攥成了拳。
快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小姨耐心地劝导着:是存存很喜欢的哥哥呀。
骆明翰的目光眷恋怀念地停留在缪存的侧脸上。
他瘦了。
他跟骆远鹤都试图把他养好,最后却是越养越瘦。
来,不怕,牵着小姨的手。小姨伸出自己因为劳作而充满老茧的手。
过了漫长的片刻,画笔被轻轻放下,那只纤细白净的手,迟疑着被小姨温柔地牵住。
芭蕉叶在风中发出轻轻哗哗的声音,宝蓝色的孔雀歪了歪脑袋,就连兔子也被这风吹草动而惊住,警觉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旷野里起了一阵风,把缪存被颜料染得斑驳斑斓的白T恤吹得鼓起。他的头发分明已经两个月没有打理了,顺着风的方向扬起,日暮的颜色倒映在发顶的光泽中。
一股酸涩毫不讲理地涌上鼻尖,骆明翰硬生生忍住了,注视着缪存。
缪存亦迎视着他,隔着近十米的距离,歪过了脸,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却偏偏拥有最澄澈的双眼。
小孩子般的眼神里都是懵懂,像在努力地辨认,努力地回忆,却无功而返,便只能用力蹙起眉头,有些害怕、烦躁又沮丧地看着来人。
是不是想起来了?小姨循循善诱,感到手被缪存捏紧了,她连忙安抚:不怕不怕,存存不怕,给小姨怕。
骆明翰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住:妙妙。
小姨仰起头看着他,看他抖落开西服,将它温柔地披在缪存的肩上,为他挡去了暮色下的风。
骆明翰勾了勾唇,目光沉稳着,很温柔,不像在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
在飞机降落西双版纳的那一秒,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决定。
虽然是小孩子,但作为大人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欺骗他,不是吗?他还是会伤心、失望的在看到来人并不是他喜欢的哥哥的那一刻。
他想见到的人,应该是骆远鹤,而不是骆明翰。
骆远鹤出现在这里时,才是救世主,骆明翰出现在这里时,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不速之客。
宽大的手掌扶住了缪存的双肩,他注视进缪存的眼底,一字一句温和地说
我是骆远鹤。
从现在开始,就是「骆远鹤」在陪你,直到你真正好起来的那天。
第69章
他目前这种状况,我不建议自行在家进行干预治疗,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俞医生在电话那段笑了一下,照顾自闭症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多少家庭父母都被拖得疲惫崩溃,更何况你自己也还在吃药,作为你的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长期陪伴在他身边,一丁点都不利于你自己的病情康复。
他不想去医院。骆明翰再度重复。
我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不过早上找了几个专家咨询了一下,按照你的说法,他小时候就没有得到过正规的干预,是在他妈妈的陪伴中才好起来的,所以其实隐患一直都在,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痊愈过,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会啪你懂吧,人的意识强大又脆弱,一根弦,既可以维持他跟正常人一样维持平静的生活,也可以瞬间把他所有的平静都土崩瓦解。
骆明翰想起那天深夜去派出所接缪存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何其相似,都是反应迟钝,眼里看不见旁人,眼神里也冷冰冰的像个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孩子。
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
没有人比骆明翰更知道,缪存所受到的刺激究竟是什么,来自于谁,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是他骆明翰。
所以他不愿意去医院,可能是小时候的一些经历,譬如,我打个比方,自闭症的行为老师是有很高要求的,要求既懂心理学、教育心理学,也要懂精神科、脑科学,就算是现在,针对自闭症的行为矫正学校也还是很鱼龙混杂,更何况是十几二十年前?也许他妈妈在带他干预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骗子,或者落后的、极端的矫正方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痛苦的印象。俞医生抿了口水,所以他才会很排斥医院,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宁愿跑到小山村去自己疗愈,也不想相信现代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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